从山上望下去,整个县城淹没在泛黑的绿色里。山上有风,山顶上八面来风。山不高,风却大,吹过松林,呼呼地响。一些已失去生命被自然法则所淘汰的松针在海涛般的响声中,簌簌掉落,铺在地上,厚厚一层。来自大地的潮气伸出无数手指把它们原本坚硬青翠的身体,揉搓成一种能够吞噬掉任何脚步声的柔软与枯黄。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阳光在泛白的马路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县城的人有睡午觉的习惯。黑瓦、青墙、大红油漆的门、灰蒙蒙的窗户,在微微鼾声中摇摇晃晃。时间似乎粘滞了,好像从盘古开天混沌初辟以来,这里一直就是这样,不曾有丝毫改变。县城不大,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县城中间蜿蜒穿过,也流经山脚。河边栽有行垂柳,几个妇人在这垂柳的阴影中,用打湿的毛巾裹紧头,半跪在青石板上,露出半只白得耀眼的乳房,懒懒洋洋用木棍敲打衣裳。天很热,狗也不愿说话,趴在地上,微眯眼,吐出长长的舌头。一些不知名的小虫漫不经心地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到处都是沾满尘土的叶子,最后,小虫们放弃了努力,在某一片叶子上停下,然后慢慢爬向叶子背面。
许正从山脚一排砖砌平房其中某间里溜出来,反手将门阖上。当大人熟睡后,这个世界也就属于了孩子。许正咧开嘴,赤脚,扫了眼被阳光烤得闹哄哄滋滋直响的地面,皱眉、耸鼻、低低哼了声,撒开脚丫往山上飞快跑去。他跑得很快,灰尘在脚底漫开,这让他看起来似一只淘气的小骏马。很快,要登山了。从山脚到山顶,共有四百七十级石阶,这对一个孩子来说,运动量并不小。许正抬起头,一只白色的鸟蓦然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旋转、尖叫,眨眼间没入白云里。许正愣了下,头顶的苍穹悠悠一漾,不知从何时起,它的颜色已是那种接近无限透明的蔚蓝。
蓝色是什么?一种能量,处于负轴,在极端纯粹中弥漫出一种惊心动魄夺人的虚无,它是蛊惑与宁静这对矛盾的综合体,饱含绝望、阴郁、苍凉与无边无际。许正用手拭去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低下头,数着数,开始向上攀登。石阶尽头有块汉白玉石牌,上面有一行大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牌身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许正却多半不认得,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手指放在这些用凿刀雕刻出来的汉字上。汉白玉是清凉的,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它总能把一种水一般的感觉从指尖送向心底。许正喜欢这种感觉,当然他更喜欢牌身上那些看不清人物面目的浮雕画。有些人举着拳头,有些人拿着大刀,他们在一圈圈古怪的花纹包围中,神态庄严。石牌附近是几株筋骨虬曲的柏树,应该是侧柏,枝叶呈扇状打开,上面结满手指头大的果实。果实很坚硬,有六个角,把它们摘下来,放入火里煨熟,用石头砸开磨碎,再用饭粒一拌,就可以放在竹笼子里充当诱鱼的饵料。这些也都是一个八岁大的男孩所应该懂的。
许正没有在石牌边停下,弯下腰小心翼翼走向石牌边的一条小径。每走一步,都往四周打量几眼。路陡,忽上忽下,约摸十来分钟,许正停下来,屏住气息,眼前赫然出现一间被废弃了的水房,墙壁是那种粗大的石块砌成,粘在石块外面已剥落得差不多的沙浆上隐约可见几个大字——抓革命促生产。墙壁外有几根粗大生满锈的铁管。铁管上面撒着的那层泥土上长着几根青草。风在吹,许正满意地点头,弯下身,朝铁管里爬去。铁管的尽头正对水房东面墙壁上的一个大窟窿,许正揉揉眼睛,笑了,那个只属于他的秘密在他眼前白花花地开放着。
几个星期前,许正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来到水房边。蝴蝶很美,但飞得很快,许正脱下身上的汗衫,徒劳地向空中挥舞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蝴蝶会飞,而人却不会飞?他有点儿愤怒,想逮住这只蝴蝶再把它捏死。许正曾逮到过许多粉白紫黑幽蓝深黄的蝴蝶。说真的,许正爱听把肠子用力挤出蝴蝶肚子时的那声脆响。蝴蝶在水房墙壁上落下,许正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过去,一步一步,许正确信只要脚步足够轻盈,就一定能够把这只害得他满头大汗的蝴蝶逮到手。二米,一米,再向前一步。汗从许正额头滴下,淌到睫毛上,微微一颤,落在唇上,许正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舔,浑身肌肉缩紧,准备扑过去挥舞衣衫,突然听见水房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悉悉索索,像一条散发着腥味的蛇从皮肤上游过。许正吓一跳,拔腿想跑,一句低低的呻吟传出来。这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它们在很多个夜里,不管月色是否落满窗台,都会从爸妈睡的那张床上飘起。
那还是几年前,有天晚上,许正被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弄醒了,再也睡不着,蜷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看着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古怪的声音就是从影子里冒出来的。许正陷入莫名的却也是巨大的惊恐中。爸爸妈妈是不是被这团影子吃掉了?所有的妖怪都是要吃人的,若没有齐天大圣孙悟空,唐僧早就被白骨精吃掉了。许正喜欢妈妈,妈妈从外面回来总爱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擦擦,然后放在许正头上。许正喜欢妈妈这样,妈妈很漂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可妈妈从来不笑,爸爸也不笑,老是忙个不停,不是劈柴,就是挑水,偶尔歇一口气,便把头仰得高高的,默默地瞧远方的山。许正想一定是这妖怪把爸爸妈妈的笑容早早地吃掉了。第二天,许正把早就藏在被子里捂得发热的石头对准床上的这团影子猛力地砸过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在他扔出石头后曳然而止。许正相信,那只妖怪已被打死了。石头有着很大的力量,齐天大圣也是从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许正还曾用石头砸死过几只跳进家里来的癞蛤蟆。没多久,灯亮了,爸爸出现在他睡的小床边,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有着手,上面还有五根指头,这很让许正心安。不过爸爸正手捂头,眼冒绿火。许正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再后来,许正就很少听到那种声音了。爸爸把隔壁杂物间清理了下,把他的小床搬了进去……
歇在水房墙壁上的蝴蝶飞起来,在疑惑的天空中晃了晃,不见了。爸妈把床搬到这里来了吗?许正竖起耳朵,水房里低低的呻吟声已经变成揪人心肺的喘息声。许正的心猛烈跳动,他咽下唾沫,回转身,趴下来,眼睛凑到水房墙壁一个小窟窿上。爸爸是古铜色的,水房里面有一个古铜色的身体。妈妈是洁白的,里面也有一个洁白色的身体。古铜色一抖一抖,洁白色一颤一颤。这可真好看。许正想笑,但一种尖锐的东西猛地刺入喉咙里,心差点儿就被这东西从嗓子眼里拽了出来。洁白的是妈妈!古铜色的不是爸爸!一个他从来也没见过的男人像来自草原的骠悍骑手,精赤着屁股,在妈妈身上纵横驰骋。
他们在做什么游戏?男人已把妈妈的腿扳成一个钝角,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妈妈的腿真白,比所有吃过的馒头都要白。这个男人的屁股比妈妈的腿还要白,两大砣。许正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脑袋里迷迷糊糊,热辣辣的太阳像一大滩沥青在脊背上收缩。嗓子疼得厉害,水分迅速消失。许正小心地把手里的草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草虽有点儿枯,仍有青色的汗液,多少能止些渴。许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怎么就不起身擦一下那男人滴下的口涎?这男人真脏,许正看着那男人微微凸起的眼球,有些害怕起来,缩了下头,屏声静息。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过几秒钟,妈妈与那男人终于爬起来,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紧紧拥抱在一起。妈妈好像哭了?妈妈的眼泪为何老流不完?那男人的手忙不过来了,噘起嘴在妈妈脸上啃来啃去。妈妈穿上了衣服。妈妈不穿衣服时真好看。男人也穿上衣服,男人不穿衣服时也好看。妈妈与那男人一前一后走出水房,妈妈为何忽然掩脸朝前山跑去?男人为何只追了几步就停下来扭头朝后山走去?
许正把蜷曲已久的腿缓缓伸直,心中溢满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但绝对不是浆糊。阳光真冷,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一大朵乌云眨眼间就已从远方窜来,发出乒乓乒乓的声音。许正打个寒颤,顺手捻死一只爬进脖子里的蚂蚁。蚂蚁的尸体上似乎有一股好闻的香气。许正抽抽鼻子,侧过身,一点一点蠕动,出了铁管,然后仰面躺在草地上。黑云越来越多,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许正叹口气,良久,从草丛中爬起,爬了一会儿树,又捡起石块朝山下的林子扔去,仍觉得不安,吹起口哨。口哨声在树叶上滴溜溜打着转,天渐渐黑下去了,像一个锅底严严实实地盖在山的头上。
许正回了家。妈妈正在厨房把一大瓢水添入锅里。水在锅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一些水蒸气飘起来,妈妈的脸模糊不清。许正没说话,勾着头,吃过一大碗加过红薯的稀饭,心里恍恍惚惚,屋子里原本很平常的东西都散发出一股意味深长的味道。昏黄的灯一摇一晃。爸爸蹲在厨房门口就着淡淡的月光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水喝急了。爸爸用力咳嗽着。妈妈走过去,欠下身,用手拍着爸爸的脊背。爸爸的脸上满是皱纹,没有水房里的那男人一半好看。许正伸出手指沾了些口水粘起桌上的饭粒一粒一粒放入嘴里,望着墙壁上高高挂着的那杆黑乎乎的猎枪。爸爸是用它去深山里面打猎的,可爸爸从来就不肯让他碰一下它。有一次,爸爸出去了,他搬了把椅子去摸那枪,可他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枪身,椅子就歪了,许正结结实实地从上面摔下来,摔得鼻青眼肿。许正皱皱眉,起身去睡了。睡到半夜,醒了,心底凉凉的,就爬起来,望一眼窗外,抖落下身上的月光,扭开门,蹑手轻脚走到爸妈的窗下。屋里有爸爸呼呼的喘气声,像一个破风箱。许正竖起耳朵,还是听不到妈妈的声音,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中午,许正又去了水房。很快,许正发现了妈妈与男人的规律,这让他很自豪。说真的,看妈妈与那个面目清秀的男人脱光衣裳在水房里打架,比去逮蝴蝶有趣多了。许正缩在铁管里不停地点着头,兴趣盎然,嘴里嘘嘘有声。他现在能估摸出妈妈在哪个时刻会叫出声,在哪个时刻拼命颤动然后发出啊地一声就一动也不动。这很有意思,而且很有节奏,原本无聊乏味的都因为这个而变得生机勃勃。草泛着香,风微微唱。许正将手指头伸入鼻孔,觉得日子惬意无比。
忽然之间,咣当一下巨响,水房那扇破木门刹那间就已四分五裂。一个彪悍的人影闯入水房,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许正还来不及掩着耳朵,第三声巨响狠狠地轰入耳膜。铁管里发出嗡嗡的回音,额头蹦出汗粒。爸爸!许正头一抬,头在铁管上重重一撞,金星冒起,爸爸!没人说话。巨大而又短促的响声迅速消逝,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一泓鲜红的血从水房墙壁大窟窿里慢慢淌出,滋滋响着,冒出白气,像一汪流动着的狰狞的笑声。许正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爸爸怎么跪了下来?那杆猎枪的枪口怎么在冒着青烟?这些血从哪里来的,又想流到哪里去?妈妈与那个男人怎么就像两只被人捻破肚皮的蚂蚁?眼前一黑,许正晕了过去。一只蚱蜢跃上许正肿得老高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