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孔子狂在何处?

孔子是个狂人。

世界上狂人多了去了,狂并不是一种美德,一个人也不会因为狂而受人待见。恰恰相反,很多狂是讨人厌的。狂不是优点,它只是人的一种本能,是荷尔蒙的迸发。当一个人身心安逸,力量充沛的时候,狂傲的情绪自然就流露出来了。王小波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一个人二三十岁的时候如果不是革命党,他就是没出息的;到了五六十岁,如果还是革命党,那也是没出息的。所以,王小波一辈子不懂孔子。在王小波少数几篇谈及儒家的文章里,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用儒家的话说,没“搔到痒处”。

受生理规律支配的狂,是算不得数的。浔阳楼上喝醉了酒题反诗,不是狂,是酒的力量。一个人患了恶疾,垂死病中惊坐起,尚有一丝气力狂,这差不多能算。陆游僵卧孤村,“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可以算。陆游诗才不算高,但他有一种狂气,提振了诗格。还有另一种狂,辛弃疾“拼将十万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看起来好像并不狂,实际上有狂的意思在。这种狂,是曾点式的狂。(曾点的“点”是错别字,应为“蒧”。但这个错流传既广,又无害于义,这里不妨从俗写作曾点。)

孔子把受生理规律支配的能量冲动从“狂”中剥离掉,对剩余的一部分进行了高度的赞许。他说:狂者进取。这两种“狂”的区分,用儒家的话来说,是“志”和“气”的分别。同样是斗,在“志”的指挥下是“斗志”,在“气”的驱使下是“斗气”,是截然不同的。

二十岁狂,五十岁就不狂了,是“气”。“气”的驱使是孔子提撕弟子时刻防范的,他教人血气未定时,戒色;血气方刚时,戒斗;血气既衰时,戒得。总之要和气血相抗衡。王小波说的革命党就是在血气方刚的时候要可着劲儿斗,这是孔子不提倡的。陆游躺在病床上说“家祭无忘告乃翁”,是“志”,是孔子称许的狂,一种进取不息的精神。

正因如此,孔子看起来并不像个狂人。他身上那种狂的特质很少流露。有点像《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身负绝世武功,却几乎不动声色,四十年来少有人知。

扫地僧的行迹并不像个僧者,更像个儒家。这一点很有意思。这里的区别十分重要。佛家讲究不露行藏,不着痕迹。假如扫地僧还有个师弟,功夫比他还高,却从头到尾没有露面,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宗门践行者。所谓“宗门”,指的是禅门。禅宗把佛教之内叫做“教下”,禅宗之内叫做“宗门”。照扫地僧这样,关键时刻露一手,在宗门的实践里,会被扣掉不少的分数。——“逗露”太多了。

禅宗讲什么呢?“向万里无寸草处去”,“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行脚之处,万里寸草不生。生了一根草,遇见一个人,就是狂禅,是“一场败阙”。禅家的交流是这样的:从江西到湖南,迢遥千里,粗布单衣,只履行去,你棒我喝,转身就走,从此再也不相见。根本没有坐下来喝茶聊天这些。慧能留玄觉睡一觉,那是禅门早期的实践,后来就很少了。见一面,会一手,已经足够。从此不再相见,也是一辈子的朋友,是生生世世不分彼我的存在。

有时候徒弟机缘不到,离开师父时还没开悟。若干年后,在另一座山上突然契悟,遥对师父的方向礼拜,感谢师父当日不曾对自己说破。船子和尚在华亭摆渡许多年,终于等到夹山,夹山一来,船子就投水自了了,行前嘱咐夹山:“汝向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藏身处没踪迹,就是“向万里无寸草出去”。照这个标准,扫地僧是不及格的。——他每次都把丢了一地书摆回原处,又故意把佛经放在武学秘笈旁边。以禅门标准看,太逗露了。——明知此举无法消去鸠摩智、萧远山的业障,依然这么做,这是一种关怀,是儒家式的关怀。

孔子的一生,以禅门的标准看,不乏逗露:“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禅家是从来不求被人知道的。但这些逗露,正见出孔子对芸芸众生难以割舍的关怀。

孔子的逗露很多,他身上狂的特质的体现,是一个很大的逗露。孔子喜欢诗和歌。他有很诗人的一面。教人读诗,兴观群怨,多识草木鸟兽之名,这是一种审美教育。佛家不教人审美,佛家重解脱,不重审美。审美是有碍解脱的。有美,就有丑,美和丑的对立,是解脱的妨害。因为美,而起乐受,起贪爱,起染著。佛家看来,美在本质上是遍计所执,是一种颠倒和无明。

孔子非常爱好唱歌。佛家是不搞歌舞观听的。孔子听见别人歌唱得好,就会让人家再唱一遍。孔子对喜欢音乐的徒弟,有一种特殊的偏爱。这种偏爱最集中地体现在曾点身上。孔子对曾点的爱,说起来太长,以后有机会再聊。这里单说爱唱歌的人,在《论语》的记载里,除了孔子和曾点,还有一个:接舆。接舆和曾点一样,都是狂人。

接舆的狂,有一种禅门气象。虽然那个时候佛教刚在印度萌发,禅宗的诞生更要在许许多多年之后。接舆这个人,就像一千多年后的禅师那样,愿意和能够过得上招的人比划一下,但并不滞留。他唱着歌跑到孔子的车前,比划了一下,立马就走,并没有想和孔子认识的意思。孔子停下车来,想和他说话,接舆已经走了。

孔子对接舆、荷蓧丈人,这样高蹈的避世者,总有一种惓惓的情意在。虽然深知他们和自己并非一路人,却对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嘉许,有期待和他们对话的欲望。

孔门中,最接近接舆、荷蓧丈人气质的人,就是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并不是孔子真正的夙愿所在,但孔子对此有所称许。这种称许,孔子对柳下惠、宁武子也有过,是称许他们知其不可的“智”。而孔子的狂,则体现在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仁心上。因此孔子在称许曾点时,不是欣然而悦,倒是喟然而叹。

接舆对孔子,也是有拳拳情意的。他是佯狂避世的人,因为惋惜孔子,才要经过孔子车前狂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接舆对孔子的惋惜,是因为他和孔子都明白,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时代。孔子说过“无道则隐”、“乘桴浮于海”,但终于没有泛海而去,还要车马劳劳。

在孔子的车马路过陈国的时候,因为绝粮,差点死在那里。孔子开始想念鲁国的狂士,有了归与之心。这种心生起的时候,正和孔子下车想和接舆说话、遣子路返回寻找荷蓧丈人、喟然而叹“吾与点也”的心境是一样的。这种惓惓不舍的情意,是孔子的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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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由 元君 发表于:2023-06-04 03:12: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