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可怖的生物也就两种，一种是“别人”，还有一种，是“过来人”。

【一】

17岁的刘小琨意外申请到了一个小众的出国志愿者项目。

国外某NGO组织发起的志愿者团队，去印度山区里帮村里的孩子们新建学校，协助建立中小学教育体系。刘小琨下定决心要去，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成功跻身志愿者行列。但是由于时间需要大半年，想来想去，刘小琨查阅了院系手册，发现可以申请休学一年，把这个项目做完，下一年再入大四。

小琨于是去办手续。流程一切顺利，办到一半时，参加了一位已毕业学姐的职场分享会。行侠仗义的学姐听了小琨的事，硬是拦下了他手里已经签好字准备投递校办的休学申请表。

“你个傻小伙子，就业是分大小年的啊，你看我们单位，明年招人，后年就不招人了，你越晚毕业，竞争越激烈。早一点踏入社会，就早一点抓住机会。”

“听我的，还是不要去。一年时光很宝贵，不要浪费，还是要花时间在提高自己的战斗力上，好好学学怎么在社会上做人。况且，印度那么乱。”

“学姐，我想去……”

“听学姐一句，我是过来人。”

【二】

26岁的甜心桃觉得现在还不能嫁人。

她刚刚从一份朝九晚九的工作中挣脱出来，准备在新的行业里大干一番。斗志很满，未来不远。不骗你，下周开会用的套装她都买好了。我有预感，再过几年，甜心桃就是个穿prada的小女魔头。

桃子妈这个时候好死不死地打电话问她准备什么时候跟男朋友订婚。

甜心桃干脆地说，妈，这两年我心思不在结婚上。

“我知道你还想再玩两年，但是你记得，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情。”

“你还年轻，经验少，听我的，现在结婚，30岁前把孩子生了，我还能帮你带一带。30岁以上生孩子，身材就很难恢复啦。”

“妈，我还不想……”

“听妈一句，我是过来人。”

【三】

34岁的李晓静终于决定跟出轨的老公离婚。

李晓静是大学老师，博士毕业后留了校。信奉内在美的李晓静朴素得好像大学校园里的一块地砖。除了上课，她一天到晚都泡在图书馆，眼镜贴着字典，字典挨着暖水瓶。暖水瓶水汽氤氲，她哈一口白气，隐约看见四个大字：论文万岁。

学霸之星李晓静一路杀敌无赦，博士期间还光光鲜鲜嫁了人。她说那时候说不上爱不爱，只想一切都走在别人前面，书要读最多，学问要最好，婚要结最早。

千算万算，晓静老师出国访学的时候，发现老公出了轨。

她决定离婚时老公已有悔意，动员李晓静的闺蜜劝她。

“你一个女博士，刚出国回来，婚前财产都是你老公创下的，你离婚分不到钱，闹什么？闹什么？”

“你要离就离吧，他依然可以再娶90后的小姑娘，你的同龄男人都四十岁了，大都结了婚，你去跟谁抢资源？”

“你看我家，前几年不也因为他犯错误，闹得很僵，但现在也是好了。熬一熬，过得去。”

“我跟你不一样……”

“听姐们一句，我是过来人。”

【四】

37岁的王小红也曾苦恼，人上了岁数，记不住东西了。一看书就犯困。

还要不要考会计证？公司在韩国有业务，明年可能需要派一名财务过去，她学过一阵子韩语，虽然不精通，打个招呼问个好总是会的。应该是极有机会可以被派过去，王小红想。

但是需要考证。王小红的娘家人也不太愿意。

“快四十了，折腾什么？你出去了，老公就要照顾家里，这几年是他升职的关键年份，你不能让他浪费了。”

“小晨（小红的女儿）上了初中，周末还要上数学和英语补习班，那个很难考的，小晨多争气啊，你一出去，谁管她饮食起居？”

“我还是想去……”

“不要乱折腾，我们都是过来人。”

【五】

牟叔今年42岁。

半年前我偶尔陪他一起喝茶闲聊。彼时他还在一家似乎马上要IPO的企业里做市场总监。牟叔人极有魅力，跟任何人聊天，都是一肚子故事。

上个月，和牟叔聊微信，问他最近如何，是不是还在加班写PPT。

牟叔说，我辞职了。

“筹备的咖啡馆马上要开业了，届时欢迎过来坐坐。”

“想开家小馆。”

“老板一直劝我。不过，我还是想自由一点。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老板说，几年前我也像你一样，有段时间就想闲云野鹤，但还是忍住了，你知道我当年也受过排挤，现在不是也升上来了。”

“老板说，还能挣几年，为什么现在放手？你看那小谁，几百万赔进去，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听哥们一句，我是过来人。”

敲下的这五个故事，全都是我生活里真实的复盘。

正在做志愿者的刘小琨，是我的学弟；没有订婚的甜心桃，是我的同学；34岁离婚的李晓静，是我的老师；37岁出国学习考证的，是我母上；辞职创业开公司的，是认识不到一年的大朋友。

刘小琨已经实习归来，写了长长的帖子发表，正忙着给同龄人开分享会；甜心桃早就是职场小精英，到处出差，鸡血满点，走起路来步履生风；李老师的教课风格已经从照本宣科变得风趣幽默，她戴着彩色美瞳神似宋慧乔这件事我会乱说？初中毕业时，我母上从韩国回来，也没耽误我考上重点高中；牟叔的咖啡馆就要开业，群里好友已经说好，组团去抢VIP卡。

他们都过得非常好。

洒脱又漂亮，真实而倔强。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一点不假。我曾经以为这世界上最讨厌的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发现，“别人家的孩子”充其量只是挫伤我自信的小飞镖；这群阻碍你踏出下一步拥抱未知的“过来人”，才是真正摧残意志的夺命刀。

他们分两种。

有一群被生活吓怂了的过来人。畏手畏脚，战战兢兢，因为不具备做事的能力，只能靠好好做人来赚取资源。靠着一种鸵鸟式的生存哲学，他们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小半生，活到已经看见黄土，便误把几十年如一日的经验当成了智慧。

还有一群善良得让人不忍非议的过来人。他们谨慎而孱弱，为人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不说一个“不”字，不放大一声分贝，拿着因为弱小而获得的美德和理智去质问你，与现实抗争，有什么用呢？

孩子啊你闹什么闹，我是为你好。

有“过来人”的呵护，绝对可以活得不赖，娶好老婆，嫁好老公，生娃看大，打一份工，没有任何绯闻，没有一点噩耗，波澜不惊，啊哈，除了不怎么甘愿，除了没体会过快乐。千千万万个“过来人”，长得好像一个人。在他们眼里，你性格里不屈不饶的闪光点，统统都是要人命的癌细胞。

这么说来，凡事皆搬“我是过来人”者，特质鲜明到也可称为一种“婊”了。

“过来人婊”与绿茶婊不同，后者是衣着敞亮的荡妇，人人看到皆可喊打；前者则是热心的伪医生，拿着“过来人说”这把刀，要把这些癌细胞一一剜去，给你填塞进讨好生活的哲学。

孩子啊你闹什么闹，我这里有药。

他不教你选择，不让你勇敢，不教你追求，不许你自由，他们未必不知道世界之广袤，却把自己的世界，活成了一条看得见尽头的单行道；他们未必不知道梦想之可贵，却教你如何亲手埋葬你的梦想；他们未必不知道生之意义，却教你活活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

过来人婊们，我就问你们一句，你这么害怕跌倒，居然在教别人怎么站起来？你口中所说的那些危险的苦果，我猜你未必尝过，大多数情况下，你只是把道听途说的故事编织成了一箩筐的假想敌吧。

不如放我们一条生路。

年轻的定义，除了年龄，还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姿态。山迢水远，岁月冗长，若有南墙，干脆去撞。

南墙撞了会怎样，不要以为“过来人婊”们会知道，他们可能装过，但未必真的撞过。

每当我对新事物唯唯诺诺的时候，就会想起我妈时常嘲笑我的话：看把你吓的，那点破事儿，做砸了又能怎么样啊。

我颇为崇敬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已经五十多岁的女人，居然没有成为一枚“过来人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