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时,尚懵懵无知,不解情为何物,剪了比男孩还短的头发,整日只知奔西跑,一笑便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倒也活得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可是,自从那个夏夜后,一切都变了。那是暑假的一天,一向爱独自乱跑的我准备到敦煌旅行,阿潮到火车站送我。那时我们认识才一个月,他每每笑我头发傻得奇怪,牙齿歪得难看,我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可是那天他只是默默背着我硕大的旅行包,把我送上了车。我在车上,他在车下。他一反常态,像个碎嘴的老太婆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一定要注意身体”,“回来时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我暗暗好笑,心里又止不住地感动,虽然出门多次,但有人这样关心,这样相送毕竟是第一次。火车快开了,他突然跑出站外,不一会儿抱着两瓶矿泉水奔回来,路那么长,他几乎是像百米冲刺一样跑过去又跑回来的。看着他满是汗水的脸,我忽然想亲手替他擦一擦,但只是掏出手娟递给他。
开车的铃响了,我们几乎同时伸出手紧紧握住,直到越来越快的火车使我们分开,我情不自禁地探出窗外使劲挥手,我看见他也在向我使劲挥手,他的影子终于融进在夏夜的空气里,我忽然感到心里空空的,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奔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无法像以前一样,使劲甩一下头发,抛开一切说:“我不在乎”;无法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逍遥自在,心中分明有些东西无法割舍。也许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一个人忽然在一瞬间变得对你重要起来,亲近起来,让你渴望、让你思念。
终于旅行结束,我从敦煌给阿潮打长途,那段尴尬经历到今难忘。由于到北京的直拔长途要五十元押金,我摸遍口袋,只乘下最后的三十块钱,独在异乡举目无亲,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那位电话管理员,说尽从不曾启口的乞求之言,谁料他只是一名“不行”!我当时就觉得永远回不了家似的,万念俱灰,“哇”地一声,泪水倾泻而出,我以前几乎从没这样哭过。管理员一下慌了手脚,整个电话大厅的人都诧异地看我,我只是在哭,收也收不住,直到管理员把电话交到我手上。
千里之外传来阿潮的声音,刚刚擦干的眼泪又涌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爱哭的脆弱的小女孩,语无伦次地告诉他我回去的车次,抑制不住地说着笑着,又抑制不住地流泪。
经过三天三夜的艰难旅程,到北京我已是蓬头垢面,肮脏不堪,当我这个样子站在阿潮的面前,还没容得我说话,他就忽然过来拥抱住我,在众人之中。
那以后,我感到整个的生活和世界都变了,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女孩了。少年时的单纯、明朗与快乐是不完全的人生,我知道了什么是思想、牵挂、等待、离别,在大悲大喜之间,在欢笑和流泪之后,我体味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幸福,生活以从未有过的丰富和美丽诱惑着我深入其中,去发现新的世界和真实的自己,而这一切都源于那初恋的夏夜。以后我曾无数次微笑着忆起那最连自己也惊恐的狂喜与冲动,和由此而来的人生中许多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