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驰边走边数着手上的新生名单,在走廊里碰到系党委书记李昆玉,点个头笑笑,李昆玉叫住他,“你做本科(2)班的班主任?”
“是啊,刚想开个会。”
“你们班,有个女生,长得像个狐狸!”李昆玉低声道,“你得多管教着点,别出事,我们系今年正评优呢!”
张驰厚道地笑笑,答应了。
六十人一个班,坐得满满地,张驰在讲台上一站,马上有大胆的女生喧哗尖叫,他自若地一笑,是的,所有人都说他长得像刘德华,不过比刘德华年轻,比他瘦,而且,还戴着一副五百度的近视眼镜。
他扫视这些年轻的脸,红 芳菲,像早上望向太阳的向日葵,一律的热切、?稚、微笑——只除了她。
他一眼就把她看出来了,在人群中,即使她有意隐藏,有意坐在最后一排,角落,套着一件大的灰色的T恤,头发凌乱地剪得又短又碎,像个刚睡醒的小男孩。
他不敢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不敢多看、细看一眼,然而那张脸却清楚印在心上。
那个狐狸是她。
每个人都站起来自我介绍,她的话平平常常,张驰边听边把眼镜摘下来擦拭,她便模糊成一个没有面目的人,但他听见她的名字:花雪。
回来找到她的档案,翻开,父亲一栏是空白,没有兄弟姐妹,社会关系,只有一个从事个体美容业的妈妈。她的字,小小的,笔划平直,中学老师的评语,十分平淡,一堆字,有与没有一样。她十八岁,小一寸的照片里,她凝素得像个圣女,但世人是绝不会把一只狐狸错奉为圣女的,她天生就是一只狐狸,媚斜的眼角,精细的鼻尖,微挑的唇线,小而尖的下巴,即使她静止屏息,还是有隐隐的邪气缭绕不散,还是有冉冉的风情 那 盛开。
深夜里他竟打了个哆嗦。
只愿天下太平,即使闻到惘惘的危险,仍然这样心 缃 幸。
可想不到开学第八天,花雪就惹事了。不过是参加学通社,稿件评比她是录取名单第二,面试的时候,不知何故没通过,她一气之下,出去抓了块石头,抬手就把人家的窗 A 砸了。
张驰去学生科领人,不顺利,花雪死不肯认错,抱着手臂,对着墙,眼睛斜着看灯管。
科长说不写检讨就别走,就这样耗着,直到下午七点。然后科长说回去吃饭,办公室剩下他们两个。
张驰叹了口气,拉张椅子过来,“你坐一会吧。”
花雪想了想,有点摇晃地坐下,宽大T恤掩不住她婀娜的姿态,而她那极力对抗的神色,也好像支持不住了。
张驰伏在桌上代她写了一份检讨,这种东西,他平生还真是第一次写,但只要语气谦恭,态度诚恳,细节模棱两可,整体痛悔莫及也就差不多了。有意的,他模仿她的笔迹,小小的,平直的笔划,他在包庇、窝藏、协同犯罪,他无声地笑笑。
带花雪出来时,星星满天,她踌躇地跟在后面,欲行欲留。
饭堂早就打烊了,张驰自然地说,“去我宿舍吃碗面条吧。”
他的宿舍在校园里一个老院子里,一排红瓦平房,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种。
简陋的单身宿舍,简单的荷包蛋面,花雪抱起碗就吃,滚热的汤水烫着她的小嘴,她不时吹着气,呲牙咧嘴地,小小的狐狸,其实她还是个孩子。
张驰不再看她,背了身去备课。
一大碗面吃的精光,她自觉地洗干净碗筷,水声停止,她的脚步细碎过来,终于说了一句话,“张老师,我吃饱了,是不是还得回学生科罚站?”
“不用了,你回宿舍吧。”张驰头也不回。
“可是我还没写检讨,他们不会放过我。”
“你不是死不认错吗?”张驰写着教案。
“我哪里有错?我一进去还没说两句话,他们就说我不行,还没出门,就有人说我像妖精,长得不正路!”花雪的气又上来了。
“所以你就砸人家的玻璃?”张驰没停笔。
“我长什么样关他们屁事!”
“人家怎么说又关你什么事呢,这世界多少玻璃,你砸得完吗?”
“凭什么全世界的人一看见我就说我是坏女人,我干什么坏事了!”花雪带着哭腔喊。
张驰停下,回过头,看着她,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说罢仍转过身备课,“回去吧,回去看看书。”
花雪怔了许久,小声说,“老师,我走了。”细碎的脚步声到了门边,“吱呀”一声掩好门,远去了。
张驰扔了笔,长舒了口气。
除了那张脸,花雪算是个好学生。她勤快、认真、好学。只是有时太过刻意的抑制自己,比如,上课老师提问,她明明知道答案,却从不举手,非到了老师从头到尾地一个个问,直到她头上,她才肯说,她以为这是低调,但很多女同学却说她装蒜。周末的舞会,别的女生极尽装扮,花枝招展,她还是一件大T恤,蓬头短发,缩在蚊帐里做功课,不想招惹是非,却偏引来院里最惹眼的男生排着队在楼下高喊她的名字。渐渐地她也明白,想获取女生的友谊是个奢望,只要能相安无事就好,她也便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习惯了女人对她有意避开的冷淡眼神,男人不敢直视的炽热目光。
只要平平安安,快点毕业,有个体面的工作,自己可以赚钱攒钱,实现一个梦想。
花雪的愿望是别人猜想不到的简单。
转眼冬天就来了,黄昏下了场薄雪,天更是黑得凄惶。张驰早早上了床,盖了张毛毯看书。 十二点左右,他听到有人细细碎碎地敲门。
夜半的敲门总是让人不安的,他厉声:“谁?”
门外浓浓低低的鼻音,“老师,是我。”
“花雪?!”
张驰的心跳得快起来,门外,缩成一团的花雪,零下九度,她却只穿了一身厚布的花睡衣,脚上连双袜子都没有,抖得厉害,张驰连忙把她拽进来,回身抄起棉被把她重重包上。 花雪不停地打喷嚏,小脸冻得惨白,却努力挤出一句,“对不起,老师,我借件大衣就走。”
“发生什么事了,你得跟我说!”张驰手脚麻利地用电锅煮着姜汤。
花雪垂着眼帘,她的睫毛长而微卷,美丽而凄楚。
她努力把眼泪咽回去,直直脖子,清了两声嗓子,“我出来上厕所,她们把门锁了,我叫不开,在外面站了半小时,实在冷得没办法,只好翻墙出来找你。”
“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张驰生气地说。
“上周李夏的男朋友约过我,我当然不会理睬他,但是昨晚李夏哭了一晚上,说是分手了,她恨我吧,她们都恨我吧,何必有理由,我天生就是个坏女人,和我妈一样。”花雪讥谑地一笑,“以前是这样,想不到大学里还这样,早知道,我这么辛苦考什么?”
张驰掀开盖子用勺子搅着姜汤,蒸汽蒙上来,他把眼镜褪去,不懂得无何安慰她。
“我这个人是没有希望的了,到哪都一样。”花雪整个人缩在厚厚的棉被里,但脸上的寒气却深起来。
张驰装了碗姜汤,暖香的热气,“过来喝了。”
花雪裹着被子重重叠叠地移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她低下头,剪短的发,像黑软滑亮的裘。
“我说过,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相信 。”张驰说,“希望是自己给的,别太在意别人。”
花雪抬抬眼,姜辣出了眼泪,“我就知道,你这儿是最暖和的。”
院子里有脚步声,夜归的小两口在争论着什么,吵嚷着开琐,他们住隔壁,墙壁薄,一举一动,声音清楚。
张驰不由得向窗外张望了一会儿。
“老师,我喝完了,真暖和,那我也就回去了。”花雪轻松地,“只好麻烦你借一件大衣给我,你平时不怎么穿的那些,有吗?”
“那你去哪啊,已经这么晚了。”张驰犹豫地问。
“我想起一个师姐,是老乡,我过去找她,和她挤一晚吧。”花雪说,“哎哟,还得向你借双袜子。”
张驰已经动手找大衣了,却还说道,“要不,你在这儿住一晚,我出去找地方。”
“不了,要是被人看见了,你几辈子也洗不清了。”花雪“嘻”地一笑。
张驰尴尬地笑笑。
看见她蹑手蹑脚,迅速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张驰不止一次想叫住,“花雪,别走了。”
寒气从门外庞然地逼进来,他徒然后悔又徒然心疼,她能去哪儿呢?漠漠的冬夜,漠漠的雪野。她是一只无处藏身的小野兽。
第二天下了课, 翠琼在办公室等?驰,她是留校的?生,系里负责女生风纪的辅导员。
她仰着下巴笑着看他,意味深长地,直到感觉张驰看紧了她。
“张老师,你们班的花雪,一夜没有归宿,今天早上穿着男人的衣服回来,你怎么看?”
张驰淡淡地,“你找她谈过吗。”
“谈过了,就在里面,花雪,你出来一下。” 翠琼向里间喊了一句。
花雪已经换了衣服,眼圈乌青,故意不去看他。
“你看,班主任都来了,你不该瞒着大家,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已经说过了,去同乡那儿,衣服是她哥哥的。”
“但你又说不出是哪个同乡,你要知道,我们必须为你负责。”
张驰平静地打断,“她昨晚去了我那儿,衣服是我的。”
“可是我只是借了一件衣服,不够半小时就走了,真的!”花雪惊愕地看着他,忙大声辩道。
翠琼停了?会儿,笑笑,“花雪回去上课吧,这件事算了。”
待到花雪走到门口,她又有意无意地补上一句,“这事我不会向别人说。”
看着 翠琼会意的样子,张驰有点憋气。
不管别人怎么想,期末考试成绩出来,花雪考了年级第二。
有人说她作弊,监考老师被她迷住,所有男生被她迷住,改卷教授被她迷住,答案被她迷住。
张驰在路上看见她,肩膀上被着个大口袋,难得穿了件火红的滑雪衣,像个偷了粮食的火狐狸。一看到他,她脸上舒然笑开了,妩媚地。他要避开眼睛。
“张老师,我们要开化妆舞会,你来吗?”花雪热切地看着他。
“他们让我买点东西,我也有份布置会场的。”花雪喜滋滋地,“大家一起忙活,我心里特别高兴!”
张驰点头,“嗯,看你,慢慢地不好起来了吗?”
“不知道化妆成什么好呢?我想不过来,好兴奋!”花雪正说着,一辆银灰色的沃尔沃无声息地开过来,花雪的脸色马上严峻起来。
车窗缓缓摇落,一张保养极好的中年男人的脸诚惶诚恐地探出来,“花雪。”
“老大爷,我说了你别来找我!”
“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男人脸红了,小声嘀咕着,“我哪有那么老,什么老大爷。”
“看完了就走吧,啊,走吧,快走!”花雪不耐烦地挥着手,男人不情愿地开车走了。
“是谁啊?”张驰问。
“管他谁,反正是打坏主意的。”花雪撇撇嘴,“男人都坏透了,不过除了老师你,还有我爸爸。”
“你爸爸——”
“在阿尔及尔,也就是阿尔及利亚,北非呢!”花雪孩子似的自豪。
“那么远啊!”
“对啊,我爸是工程师,支援非洲的,等我毕业了,攒了钱,就去找他!”
不断有过往的人回头猛看着花雪,她的兴致被打破了,“以后有了钱,我还要整容,整个好人的脸。”
张驰忍不住笑了,不禁伸手摸一下她的脑袋,“孩子话!”
化妆舞会,本(2)的女生各领风骚,纯洁的白雪公主,妖艳诡异的女巫,楚楚可怜的古典仕女,热烈豪放的卡门,还有可爱的大白兔,小花猫,脸上是闪烁的面具,在闪烁的灯下忽隐忽现,哪个是花雪呢?张驰被旋转的人群围着,有点眩晕。
他挤出来,到后台上透透气,回头却见到一个大白猪落寞地坐在椅子上。
很厚大的面罩,笨笨地,脏脏地。
“你是谁?”张驰笑着问。她不出声。
“那我就要掀开你的真面目看看了!”张驰佯装要拿掉面罩。
她也不挣扎,张驰轻轻掀开,丑陋面具下,那张绝美的脸,“花雪!”
花雪的眼泪流在脸上,却悄无声息。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怎么哭了?”
“他们让我扮成这个大白猪,说我扮这个最好看。”花雪试着笑笑。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好不好?”张驰要把面罩摘下,花雪拦住他。
“别,我想和他们一起玩——”她的长睫毛滚下一颗泪珠。
张驰想想,“好,你等一会!”他回到大厅,在乱纷纷的道具箱里翻出一套大猩猩的面罩,也不嫌脏,胡乱套上,跑到花雪面前。
“嘻。”花雪破涕而笑。
“看我比你更丑,你肯跟我跳舞吗?”张驰笑问。
在缤纷的人群里,在狂欢的人群里, 移似说 大 尚 牵着灰扑扑?大白猪疯狂起舞,谁知道面具下面是谁,只管随意地任性地蹦跳扭摆,张驰很少这么活泼,他拉着花雪,一曲又一曲地旋转,注定无法轻松的旋转,张驰想像自己带着她飞,注定飞不起来,笨重的面罩啊!他只听得花雪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她的笑声,是有韵律节拍地,每一声,都撞中他的心,有的轻,有的重。
也许这是花雪短暂的大学生涯中,笑的最多的一天。
放假了,空寂的校园。
系主任关永亮让张驰参加一个研讨会,在哈尔滨。
关主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子,眼睛生得不好,太小不算,而且是小三角,又喜欢高一阵低一阵的干笑,笑的时候,看不见眼睛,却能感到有细密的淫光天罗地网地撒来。
“这是个机会,你今年不是想破格晋副高吗?我关某人是爱才心切的呀!”关主任用肥短的手指敲着茶几,嘿嘿地笑几声,忽又撑大两粒小眼珠,盯住张驰,“你们班那个花雪,怎么样?”
“什么?哦,她成绩还可以。”
关主任撇着嘴摇摇头,“是个尤物啊,搞不好就是祸水,我会看相,那是千古一见的X相,风骚到骨子里,妲己,赵飞燕,潘金莲——”
张驰的脸色明显不悦。
关主任干笑着打住话头,“嘿嘿,我只是想说,你作为班主任责任重大。嗯那个研讨会,你回来再做个选题,我们开学报上去。”
哈尔滨,张驰的心飞远了,离花雪住的城市只有一百多公里。
开完会,张驰去了花雪的城市。
顺便做个家访,反正是顺路,他这样给自己理由。
塞北的深冬,快过年了,天气晴好,到处银装素裹,厚厚实实,是江北那可怜的薄雪所无法相比的。连空气都是最冰爽的,他喜欢这儿,还打算着,住上两天,就算了解一下北方人们的风土人情。
下了火车,他又乘了半小时出租,在街口问了几个人,不果。只好打电话给花雪。
“谁?!”是花雪的声音,不过真冲得可以。
“我是张驰,在你家街口,是不是要撵我回去?”
电话传来高分贝的尖叫,“你等等,你等等,我就来,站着别动,千万千万!”
他看到花雪奔跑而来,果绿色的长大衣,来不及系扣子,一条白色的围巾随意地搭在颈上,大冷的天,头上也不戴顶帽子,脸颊红润可爱,眼睛里似乎盛不下这许多喜气。
他真想张开手臂把她迎进怀里。
“张老师,我太想不到了,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她喘着气,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
“我只是开会路过。”张驰不自在起来。
两个人在街上说着话,远处摇晃着走近一个粗汉,瞅瞅张驰,又瞅瞅花雪,诞笑着说:
“哎呀妈呀,你妈不是说你不卖吗,咋地今儿改主意了,那咱是不得挂个号啊!”
“我X奶奶!你奶奶才去卖!”花雪气得眼睛喷火,从地上狠抓一把雪打过去,张驰拽住她,粗汉闪躲着乱骂着逃了。
张驰的心也好像被这把雪打中了。
花雪回头急着看他的反应,“你一定嫌弃我了。”
“没有。”
“你一定看不起我了。”
“没有。”
“真的吗?”她弯下腰小心查看他的表情,他笑笑。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我就不带你去我家了,我妈——我不想说。”花雪闭紧着嘴,又忽然想到什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那有全世界最好的雪。”
所谓全世界最好的雪,只是一个寂寞的小公园,有一架生锈的秋千,铺着一层雪尘的木椅前,正对着一片平整的雪地,因为人迹罕至,所以这雪,很白,很细,完好无暇。
“爸爸小时候带我来玩,荡秋千,荡得老高,吓得我哭了!”花雪指指点点。“还做了个大雪人,用胡萝卜做鼻子,一个冬天都不会化掉呢,只有我爸会做!”
“他为什么去了阿尔及利亚?回来过吗?”张驰问。
花雪掉了头,抓住秋千的铁链,又“呀”的一声放手,“差点粘掉一层皮!”
她揉搓了半天,才说,“爸爸为什么去,我也不知道,妈妈什么也不告诉我,还说他死了,是一个叔叔说在阿尔及利亚见过他,爸爸是做工程的,去那修铁路吧。我会去找他的,爸爸对我好,我记得。”
“我爸长得好帅。”花雪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看着夹层的相片。
张驰凑过去看 ,“这不是刘德华吗?”
“谁让刘德华长的像我爸,我爸比他还是帅!”花雪任性的 扶 牙。
张驰只得摇头。
她累了,蹲下来,拾起一根树枝,“张老师,快来看阿尔及尔的房子!”
张驰笑着说:“你又有什么新花样?”
“喏,这是他们的清真寺,这是他们的别墅,阿尔人最喜欢白色了!”花雪用树枝在平整的雪地上画出一幢一幢的房子,“爸爸在哪间房子里呢?你猜猜?”
张驰不知怎地有点难受。
“这一间!”她自言自语,“海边的,还养着骆驼,只要别养个阿拉伯女人啊,爸爸,也真难说呢!”
“不玩这个,咱们玩卖豆腐吧!”花雪又兴致勃勃地提议,她又移到另一片雪地,“你买几块豆腐?”
张驰笑道,“两块。”
“好咧!”花雪用细细的树枝划出板正洁白的两块豆腐,“拿走吧,嘻嘻。”
张驰也笑了,“你瞧,这雪地都被你弄脏了。”
“哪有不被弄脏的雪啊,迟早的事。”花雪懒懒地应道,又妩媚地一笑,“就算没人碰它,春天来了,雪化了,脏得更惨!走吧,我带你吃好东西去。”
“吃完饭,我就得走了,还得赶回学校报告课题——”张驰期期艾艾地,生怕她看出什么,虽然他自认为没有什么。
“好。”花雪却答应得爽脆,反而叫他有点讪讪。
转眼就开学了,张驰很忙,申报职称的材料表格繁琐,他几乎每天都耗在上面。
花雪早上来了,穿着合身的嫩黄色的春装,头发长了,弯曲着一绺依在额前,分外娇俏,她也开始不动声色地打扮自己了,所有的绽放,自然是为了某个人。
“我带了些榛子和松子给你,特产,上次你来去匆匆地,什么也没带上。”花雪嫣然道。
“这么客气,谢谢你了。”张驰也打开糖果盒子,“我们老家是农村,只有这红泥花生,尝尝吧。”
花雪笑着拈一颗,正想剥掉壳,只听门一响, 翠琼也笑着进来了。
“呵,我倒情愿做班主任,学生多孝敬,不像辅导员,到处惹人嫌!”
花雪叫了声“叶老师”,张驰也把盒子递上,“难得你不嫌弃,大驾光临寒舍。”
“今年晋上了副高,你就能搬新楼了。咦,这里面是松子吗,我最爱吃了!”叶翠琼眼尖,看见了桌上花雪拿来的口袋。
“喜欢就全拿去吧,我不爱吃零食。”张驰大方地说。
“说真的哟!”叶翠琼夸张地抱起那口袋,不经意触到花雪狠勾勾的眼,又讪笑着放下,“我哪吃得完。”
“老师,我先走了。”花雪面无表情地推门出去,张驰低头干笑了两声。
春夜迟迟,空气里有氤氲的香气,蠢蠢欲动的香气。
张驰从大堆的材料表格中挣出头来,信步走出门,却见 篱笆外有个细巧的身影来回梭寻,又好似有细吸的歌声时断时续。
他辨认了一会,叫了声,“花雪,你在那儿干什么?”
花雪精美的脸惊惶地从黑暗中闪出来,“张老师,我吵着你了吗?”
张弛无可奈何,“你没吵着我,你吓着我了,你在那里逛来逛去,像个幽灵。”
“嘻嘻。”花雪龇着细白的牙齿笑了,“我呆在那儿好安心。”
“啊?”张驰不解。
“离你近啊,看见你在窗户上的影子!”花雪率真地说。
张驰的脸红了,好在是夜里,只有自己知道。
“张老师,我有个问题,怎样才能成为你的同事呢?”
“这个,要好好学习,争取留校,或者考研,怎么你喜欢做老师?”张驰不解。
“不是喜欢做老师,但是只有做了你的同事才可以去喜欢你啊!”花雪脱口而出。
张驰不禁退了一步,半天反应不过来,脸又涨个通红。
花雪上前一步,勇敢地望着他,眼睛里,绵绵的情意就快斜斜地漫溢出来。
“我可以喜欢你吗,老师。”
张驰不敢看她,真的不敢,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连只蚂蚁也打不过,一颗心软绵绵地,晕乎乎地,呼吸也要牵动全身力量。
好久好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但还算清晰。
“不行,花雪,对不起!”
花雪又冲上一步,焦灼地问:“为什么?”
他要倒下去了,却咬着牙关死撑,轻轻地说,“我养不起你。”
“我很节省的,我不乱花钱,我也不挑吃,我什么都会干,煤气瓶也扛得动!”花雪一口气说着。
“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讨厌我?”
“不不,我绝不讨厌你。”
“嫌弃我?看不起我?”
“没有,绝对没有,我说过,你是好孩子!”张驰的心乱得不可开交。
“那就是你不敢!”花雪悲伤地喊着,泪珠在双眼里翻滚,更添迷离的美。
她后退着,后退着,茫然间碰到了院子的篱笆,便愤然地转过身,拼命地 榘事?
踢几脚,犹不甘心,回头哑着嗓子大喊:“骗——人!放——屁!”
她扭头跑了,越来越远。
张驰颓然跌坐在地上。
桃花落,栀子花开,夏天来了。
张驰和翠琼五一节就要登记结婚了,快是快点,但正如同学们侃笑他一样,“你都30岁了,你以为你还年轻?”
翠琼的父?是大学里的宣传部长,住在学校,现在张驰晚上有时就去她家吃饭,从宿舍到专家楼,要走一段长长的路,路边长满了柳树,牵肠挂肚地萦萦绕绕。
他不讨厌 翠琼,这便是可?结婚的条件。
只是花雪绝不会想到,是她促成了张驰和翠琼的姻缘。
翠琼一次次心急火燎地来找张驰。“花雪怎么把头发全染红了,还文身!”
“花雪穿透视装上课,被老师撵出去了。”
“又打架了,我们系的男生,为了花雪呗!”
“花雪晚上不回来过夜,校外的男朋友交得太复杂了。”
“她这样下去可就完了!”
好多次,在这条长长的路上,他们谈的、叹的、忧的、急的,都是花雪。
那次张驰特意在女生宿舍传达室等她,12点半,一部音响开得震天的小车才搭着花雪回来。
她款款摆摆地下车,尖尖的鞋子,极短的刚好裹住臀部的血红裙子,双腿修长丰美的让人窒息,上身是简单的紧身黑衣,出彩的是后面,几乎裸露了整个背部,白皙的滑腻的背部。
她的红头发像丛烈焰,唇却涂成银灰色,双眼轻佻地媚斜着,睨向张驰。
“老师啊,你也等我吗?有什么节目?”
张驰黑着脸,“你进来坐下。”
花雪回身用食指轻弹了个飞吻给小车里面目模糊的人,“回吧!哦。”
传达室的昏黄的灯下,花雪斜着身子坐了一点椅子,翘起大腿,裙子便退到了看见了内裤的颜色,她翻着五指看指甲上的印花,漫不经心地,“干嘛啊?”
张驰忍着气,“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狐狸精。”花雪飞快地答道,“我本来就是狐狸精,你们不都是希望我是狐狸精吗?”
她媚媚地抬起眼,勾勾地看着张驰“我做个搔 着 你看,瞧,得心应手,我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骚货,以前还装什么好孩子,大白猪的,多蠢啊,狐狸装好孩子,笑死!”
她夸张地笑一阵,见张驰木然的脸,止住,用脚尖踢踢他的鞋。
“想入非非了,找我,后悔了?”
张驰忍不住狠狠地推了一把她的头,“我真是看错了你!随便你怎么死吧!”
花雪抱住头起身要走,抬眼凄然一笑,张驰的心又疼起来,“你得爱护自己!”
花雪跑了进去。
“就先登记,婚礼以后再办行吗,要知道,这次进修机会太难得了。” 翠琼走进会议室,把资料递给张驰看。
“行啊,你放心去吧。”张驰说。
“你同意真太好了,那么我下周就要去报名,得去个三五天呢。” 翠琼看还没别人来,又悄悄说,“别想我才好。”
张驰笑了。
党委书记李昆玉急匆匆地冲进会议室,后面跟着副书记,政教主任,脸色严峻。
“你们都在,好,出大问题了!”
“怎么了,开什么会这么急?” 翠琼问道。
“你们班的花雪!”李昆玉指着张驰,“闯大漏子!”
张驰紧张起来。
“你说,什么学生敢这么大胆,勾引系主任不遂,竟敢殴打师长,反了,反了!”
李昆玉喃喃自语。
政教主任接道,“我就知道迟早出事,这个学生不正路,一眼看去就是!”
这时,系主任关永亮行动艰难一脸沉痛地挪了进来,政教主任想去搀扶,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我沉痛啊,一世的清名,被一个颜世媚行的女学生毁了!”关主任坐下,痛陈始末,“我 给他们开了门课,期中测试那个花雪考得极差,我给她不及格,正告她不认真学习,就准备补考,补考一门,就没有学位。谁知道她胆子这么大,以求教为名,上门色诱,好以此挟制,我坚拒,呜呼,竟遭她恼羞成怒暴打,可怜我老迈之身,何等的羞辱不算,而且事情传扬出去,好事者必多猜疑,以为我欲行不义,啊啊,我有何面目再见各位?!”
说到此,他竟掩面流涕,脸上的肥肉扭挤的不像话,众人围上去,纷纷痛斥花雪,支持关主任。
张驰冷笑道,“你信吗?”翠琼赶紧使劲推推他,低声说,“你的职称捏在他手里呢!”
紧急会议的主题无非是严肃学纪,剿灭毒草,历数种种劣迹之后,李昆玉决定打报告上去开除花雪,以清除害群之马,清正学风,树立某某系的健康形象云云。
翠琼紧紧抓住张驰的手,张驰挣了几?,终于低下头去。
“张老师,你有话说吗。”
张驰摇摇头。
花雪还来上课,她手臂支在阳台上,眯着眼看下面。
张驰走到她身边。
“老师,你是来告诉我,我就要滚蛋了是吗?”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
花雪点点下巴,半笑着,“我就知道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你还站在我这边。”
张驰不敢看她,花雪,你怎会想到,连我也不在你那边了。
“你知道我怎么收拾他?”花雪问道。
“怎么收拾?”
“老色鬼,平常一本正经,一肚子坏水,关了门就动手动脚,我最恨这种人!”花雪恶作剧地说,“我就叫他先脱裤子,然后这样——”
她做了个狠狠踢脚的动作,“一脚踢中他下面,嘻嘻,估计他被我踢废了!看他还敢打坏主意吧!”
张驰又好笑又痛快又悲哀,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你打算怎么办,以后,不能在学校里念书——”
“该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要去阿尔及利亚找爸爸,一定要找!老大爷肯带我去。”花雪回眸看看张驰,“你会想念我吗?”
张驰笑笑,有点涩,点点头。
“我不会这样离开你的!”花雪忽然诡异的一笑,轻飘地走了。
月亮很好的晚上,开着窗,月光洒在桌上。
张驰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头疼,他把书盖在脸上,像个死人。
窗外有细碎的声响,听得“嘻”的一声笑,起身看时,花雪已经推门进来。她穿着一袭白裙子,无袖,心字开领,头发又变成了黑色。“你没锁门,好在我不是小偷。”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张驰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花雪从容地锁上门,抬手把灯关了,“怕别人看见,这样行吗?”
只剩下银白的月光,屋子里半明半暗,她也半明半暗,美丽得让人惊悚。
“放过我吧,花雪。”张驰闭上眼睛。
“怎么放过?”
“五一节我就结婚了,我配不上你。”
“我知道,你的未婚妻已经暗示所有的女生送礼物了。”
他感到温热腻香的身体步步逼近,花雪轻轻地用双手扶正他的眼镜,吹气如兰般,“张驰,你好好看看我吧,行吗?”
张驰慢慢睁开眼睛,第一次,他敢这么近这么真这么大胆地看她,便猝不及防地失足跌入她深 好男钡 眼神,那是潋滟的波光,那是喷吐的火焰,那是 脑镜 星,那是流闪的钻,他毫无抵抗之力,只想把她抱紧,再抱紧,紧到身体里面;把她揉碎,再揉碎,揉碎到只有掌中一攥。
月光如雪,她的脸色莹润,水一般荡漾的眼神,仰在床上轻声道,“你看我这里,长得可好了,你看。”
那是她的腰肢,纤细平滑的一握,小小圆圆的脐,像一朵梅花。
她紧紧地箍住张驰,牙齿试着咬向他的肩膀,又不舍得,只轻轻含着,发出含混地快乐地叫喊。
张驰的汗水滴落手臂,她舔在唇里,笑着,又无声地哭。
他们疲惫地躺倒在床上。
“这是我的第一次呢,连你也想不到吧。”花雪的 》 凉凉爽爽的。“我全部的好东西,都愿意留给你。”
张驰的手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感动地说,“我的傻孩子。”
“再说一遍,你说我是——你的?”花雪翻过身来。
“你是我的。”
“你也是我的,嘻。”花雪深深地伏在他怀里,像个疲懒的婴儿。
就这么紧紧相依,假如一夜如一世般长,又或者一世如一夜般短。
良久。花雪说:
“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最想吃你做的面条,荷包蛋。”
“你等着。”张驰穿了衣服,钻进厨房忙了起来。
面好了,热气腾腾地端出来,房间里已经空空无一人,床上只有空落的月光。他慌忙开了灯,压低声音叫,“花雪,花雪。”
静寂的夜,静寂的月光,好像她根本没来过,如果不是散落的床单,如果不是床单上那一点血迹。
花雪走得干干净净。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张驰在日历上小心地写了个“45”,花雪离开这儿的第四十五天,他登记结婚的第二十一天。她一点消息也不给他,让他在四十五个夜里,夜夜辗转,夜夜憔悴,瘦了八斤多,整个人,魂不守舍,如一空城。
翠琼从身后环住他的肩膀,“上课去吧,晚上妈妈要你过去吃饭,记得刮刮胡子再去!”
“哦!”张驰木木答道, 翠琼笑着出了门。
他的手机响了,不知为何他突然紧张的厉害。
“你好,我是张驰。”
对方不答话。
“请问您是哪位?”
“嘻。”
“花雪!你是花雪!你在哪里?快告诉我你在哪里?”张驰乍惊乍喜。
“我在阿尔及尔,刚起床,看着地中海,真蓝。”花雪轻松地说。
“你真的在阿尔及利亚?”
“又怎么样,想把我捉回去吗?”
“啊——啊,你那几点了?”
“早上,快八点了。”
“你看,我这儿已经是下午了,我哪能捉住你呀?”
“我找到爸爸了,找了一个月,从中建一局找到八局,总算找到了!”
“真好,你见过他了?”
“今晚约好去看他,我一晚上都睡不着,太激动了,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你。”
“我一直等你的消息,花雪。”张驰再也抑制不住,声音有点变调。
“你想我吗?”
“想。”张驰的眼睛潮湿了,“好想。”
“你已经登记了。”
“是,对不起,花雪,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你给了。”
“什么?”
“你给了我最想要的。”
“啊?”
“我想要个你的孩子,一辈子跟着我。”
“什么?!”张驰惊愕得不知说什么。
“是个好消息,昨天去检查,我有了孩子,嘻嘻,是你的。”花雪高兴地,又说,“但他要管别人叫爸爸。”
“花雪,你何时回来,花雪?喂喂——花雪?”
那边沉默了片刻,只听得幽幽低低的一句,“我也好想你啊。”就挂断了。
张驰急忙再拨过去,打不通,再没有打通。
他焦躁地摔了手机,像头困兽。
又是一夜无眠,下半夜,月光又照了一窗。
他闭上眼, 谢秀便 睡着,忽然,他听见窗外有人“嘻”地一声,真真切切地。恍如花雪宛而一笑。张驰一骨碌爬起来,鞋也不穿,追了出去。什么也没有,窗外干干净净,院子干干净净,门好好拴着。只有月光,满地,如雪。
他惘然伫在那里。
此刻,凌晨两点五十分。
后记:
(新华社阿尔及尔 5月22日讯)当地时间21日晚上7点45分左右(北京时间22日凌晨2点45分),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附近地区发生强烈地震,地震强度为里氏6.7级左右,属于“强破坏力灾难”,这是该国近几年来最为强烈的地震,目前至少已经造成250人死亡,另有1700人受伤。(又讯)地震发生时,中建公司八局驻阿尔及尔员工的一座6层宿舍楼倒塌,当场11人受伤,其中2人因伤势过重死亡。另有7人被埋在瓦砾中,其中6人死亡。到目前位置,在阿尔及利亚工作的7000多名中国工程技术人员中没有发现其他员工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