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蔡小菜。我老家挨着广东广西,那里有山有水,有牛有猪,还有两种小菜,一种是植物,种在田间地里,一种是动物,就是我,蔡小菜!”
第一章
大三一期快结束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女生开始围上漂亮的围巾,男生洗澡的频率像半老徐娘的胸,一垂千里,越来越低。寝室里10个家伙,只高老头和我洗澡最勤,坚持每周一次。高老头是交际所需,因为要跟女孩子套近乎;而我,完全是被迫,不陪他去,他就会扯着嗓子说我不够兄弟不讲义气。
现在大学实行住宿分级,自主选择,有钱的住公寓式。像我和高老头之类,断断不舍得住那种寝室,虽然一年也就多个几百块,可还是不舍得。不舍得就是不舍得,没什么道理可讲。高老头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穷人穷起来就是不讲道理,因为讲道理是需要本钱的。
我们住的是“贫民窟”,最破旧的宿舍楼,冬天洗热水澡得去公共澡堂。一直以来高老头都没习惯这种暴露式的洗澡方式,站在没有门的格子间,选择什么样的朝向都不自在,不过他好像从来都是背对着过道,私处朝有墙的一边。
我问他是不是身体正面有啥难言之隐,他每每都乐呵呵地说:“怎么可能?咱只是不想跟别人去攀比而已。哪像美国,有啥威猛点的武器就拿着满世界炫耀。咱乡下人,为人要谦虚,小菜你说是吧?”
说到谦虚,高老头的确做得很到位。大三刚开学不久,他上网找了份兼职,对方看过他资料后打电话过来问他有多高。他太想得到这份工作了,一听别人问身高,紧张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您们这,是超过一米九的不要,还是怎么着?”
高老头身高一米九三,挺瘦。打自篮球比赛,怎么也少不了他,不过主要作用是让他站到场上去撑门面吓人。后来大家都知根知底了,吓不了别人了,倒是常常把我们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只要他一被撞翻,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妈的,又要凑钱给他上药了!
从澡堂出来,手里提着随便用脚踩几下就算洗了的衣服。一直都混学校食堂的高老头,非拉着我去校门口的小餐馆,点两个最便宜的菜,要两瓶劣质二锅头。
趁着酒性,高老头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小菜,你也太不够意思了,都两年多了,你竟然从来不把我当情敌看。你是让着大哥还是瞧不起大哥?!”
我什么也不说,找老板再要两瓶二锅头。
老板是我老乡,本分生意人,满脸尴尬地看着我说:“真酒刚卖光,只剩假的了!”
于是我和高老头接下来就喝了两瓶假二锅头。没想到假酒喝起来还挺爽,价钱比真的少一半多就不提了,我们还都怀疑这假二锅头是不是掺了海王金樽或者解酒药,因为喝着喝着就清醒了,胃也了比先前舒服了许多。不醉了我们就不说不高兴的事了,把酒干完便开始吃饭,拼命似的把第二天的早餐中餐都先塞肚子里。
实际上在我看来,我跟高老头真不是什么情敌关系。之所以大家都藏了个心结,全是让信海欣这妞给搅的局。高老头从大一就开始泡她,却迟迟没能得手。在中间插了一杆的人正是我。
买单的时候,高老头说:“小菜,你出手吧,让我绝望就好。”
高老头这种心情我非常能理解。像一个武林高手,如果下场已经注定,挨别人一刀总比挥刀自宫要来得爽快,死得干脆。可是高老头有所不知,我是真的救不了他。要是能救,我早救了。信海欣又何尝不是泡了我两年多,要是谈得起这场恋爱,我哪会等到现在才束手就擒。
可能是我大脑发育得比较好的缘故,虽然信海欣这妞在前不久才直截了当地告诉高老头,她中意的是我,但还是在第一次班会上,我就预感她可能会泡我了。
那次班会的主要内容是同学们搞一下自我介绍,我冤家路狭地跟信海欣坐一块。她在我的右手边,穿的裙子,却翘着二郎腿,害得我总在下意识地偷看她。那双腿粗是粗了点,但还挺白。另外我还观察了一下她的脸,也挺白,肉肉的感觉,而且比较宽大,属洗脸浪费水化妆浪费粉的类型。
我的自我介绍是这样开始的:“大家好,我叫蔡小菜!”
我刚把名字一报,信海欣就嚷嚷起来:“哇噻,蔡小菜啊,跟我的名字一个味呢!”
本来就紧张,被她这么一打岔,就更慌了,脸热得像被塞进了火坑。我转头看了看她,大家也纷纷对她行注目礼,她这才嘿笑着表谦意:“不好意思,我叫信海欣!蔡小菜你继续自我介绍,我不打岔了。”
“大家好,我叫蔡小菜。”我重复着刚才的开场白,不是有意在强调,而是由于慌了神忘了自己已经报过尊姓大名,“我老家挨着广东广西,那里有山有水,有牛有猪,还有两种小菜,一种是植物,种在田间地里,一种是动物,就是我,蔡小菜!”
我个人认为我的自我介绍完成得相当不错,可奇怪的是,话刚落音就迎来一阵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那时候的我,非常鄙视莫明其妙笑的人。特别是信海欣,笑得前俯后仰,两只同样肉肉的手舞动起来,还趁局面混乱之时往我肩际拍了两掌,痛得我要死。
散会后信海欣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下楼,不停地在我身后叽叽喳喳:“蔡小菜,你的名字真好玩,跟我的名字一样的味道,不过你的土得掉渣!”
我烦得要死,不就一名字,有必要如此反复地拿来说事吗?
至于我的名字,我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啊!我那大我两岁半的哥哥叫蔡小财,都是我爸灵机一动取的,不过都有点儿来头。
生我哥那年,我爸特别想发一笔小财,可折腾来折腾去就是发不了,于是我哥就叫了蔡小财。而我出生的时候,我们那穷乡下遭遇了百年难一遇的最严重的旱灾,田地里收成锐减,家里连小菜都没得吃。我爸心一横,也没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直接给我取名为蔡小菜。
到今天,我爸才知道他当初给我们两兄弟取名是多么的失败。我哥蔡小财早我一年高中毕业,上的是省城另外一所大学,为供他,家里是大财小财都给破了。轮到我又金榜题名,我爸急得皱纹直向额头上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亲朋邻里到家里贺喜,我爸就咧着嘴笑,说:“把小菜的学费一凑,咱家就真连小菜都吃不上了!”
让老爸欣慰的是,我打进大学的第一在起就树立了远大的理想和目标,确立了大学四年以学习为重的生活原则。虽然信海欣让我稍稍分了点神,但意志还在,决心未改。坚持到大三,我最头痛的英语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就拿四级考试来说吧,我从最初的自力更生只得19分进步到了靠抄得了55分。这没得毅力显然是不行的!
期末考试前夕,班里组织去唱卡拉哦K,美其名曰考前动员。女班长盛可以到寝室搞强行摊派,高老头把钱一交就K个没完,直到盛可以转个圈把钱收齐,他还在满是牢骚地K个不停。
“高老头你靠个啥啊?有种就脱了再靠!说不定我们的盛大班长还巴不得呢!”
“小菜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老爸抠得很,从大一到现在,整个把我当二百五在养,每个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这个数。”
高老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作欲哭无泪状。对刚摊派出去的20块钱,他非得耿耿于怀两三个星期不可。
上次把自己的热水瓶打破了,他硬是通过多次踩点和考察地形,到东校区那边的开水房 “捡”了个回来。深更半夜摸黑去提的,结果由于紧张过度,抖得厉害,半路上就脱手给摔了,只提回去一个空壳。这样他终于如愿以偿拥有了一个新热水瓶,不过也是没胆的。为这事他至少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过N次。他说,小菜,你别看扁大哥,那热水瓶我不是偷来的,我是守了七八天发现它搁在开水房门口没人要才去拿的。
我们的高老头从来都是这么节约。在大学里,补内裤这种事怕只有他做得出来了,高高瘦瘦的,做起针线活倒也像模像样。不过穿过补过的内裤的人有俩,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我,蔡小菜。他一定要替我补,简直就是盛情难却,我于是就让他补了。
晚上七点半,大家在校门口集合。我跟高老头有点拖拉,人到得差不多了,我们才不紧不慢地出现,极不情愿的样子。
老远就听见信海欣气势汹汹地在叫唤:“蔡小菜,你们两个什么意思啊?敢让大部队等小分队!”
高老头的脸马上一沉,快要低到裤裆里去。他心眼儿不舒服合情合理。想想也是,信海欣指责的是我们俩,叫出来的却偏偏只我一个人的名字。高老头有充分的理由吃点小醋并产生轻微的心肌梗塞。
去歌厅的路上,习惯对我拉拉扯扯的信海欣走在我旁边,左一句蔡小菜右一句蔡小菜,颠来倒去地跟我说女生宿舍的趣事,眉飞色舞,好在没唾沫直飞。我最怕什么唾沫星子了,可现在大学里那些老夫子好像流行这个,所以前三排正常情况下是没人敢坐的,除非戴上头盔面罩。
为了给高老头留点情面,我有意放慢步子落到大部队后面。可高老头这家伙怪不懂得保护自己,隔三差五又回过头来,叫一句:“小菜你干吗呢你,快点啊!”
我没做贼,可也心虚,觉得怪对不住高老头。这种状况可能跟还是处男就肾亏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刻意在躲着信海欣,但不好意思做得太过分,毕竟信海欣这妞只是喜欢缠我而已,并没有明确表白过啥,说她想泡我,也仅仅是疑似。
包厢里灯光暧昧,却好像没人混水摸鱼。一来是我们学机械的,鱼本来就少,质量也不高,男生没啥兴趣;二来嘛,都是同班同学,太熟悉了,占便宜吃豆腐总不那么好意思。
信海欣紧挨着我坐下,没点淑女样,对我左拍右击,把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抛进了下水道。
这天晚上大家玩得还算尽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两霸”。
第一个是麦霸,高老头估计是觉得出了20块就要把这钱狠狠地K回来,理不饶人地长时间掌握麦克风不肯放下。这家伙五音不全,普通话比我的英语水平还臭,别人能听懂的就几句骂人的话。唱歌方面,除了吓人也就没了别的特长。
第二个是波霸,就是我们的女班长盛可以。这妞不喜欢唱歌,但喜欢跳舞,摆首弄姿的能耐还有那么点。高老头拿着麦克风干嚎的时候,她一直在跳什么乱七八糟的舞,无非就是想向大家传递这么个信号:我盛可以虽然脸蛋不出色,但身材还是魔鬼的。
大家暗地里叫盛可以波霸,她自己并不知道,而且这个称号对她来说完全是徒有虚名。她的胸不是真的大,只不过看上去大而已。也就是说,大家这么叫她,凭的是目测而非手感。底细是信海欣神大二时里神经给掀翻的,说盛可以那对算什么,在班上6个女生当中绝对排不上前5名,挺起来凭的全是那一件件加厚胸罩。
我头一回知道,用来隐藏秘密的胸罩原来本身还可以有秘密!在身体上弄虚作假,咱男生就规矩多了,几乎没人为了加强阳刚之气而往内裤里胡乱塞硬物。
本来包场是到11点,但因为有两项内容,最后半个小时就没人唱歌了。先是班长盛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了番期末考试动员,然后各课课代表对每科考试的座次进行了合理安排。
中心思想如下:依靠集体,以好带差,互帮互助,为班争光!
作为省里的优秀班集体,我们讲究的正是集体作战。
这学期我有两门课得跟信海欣搭档,也就是说得跟着她混。考这两门的时候,在考场上,她是地头蛇,我是她的小罗罗。出了歌厅,我头皮一硬,走到她身边,图谋改善和加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信海欣,你最近好像瘦了很多。”
“想讨好我是吧?蔡小菜。我跟你说,我不吃这套。”
“嘿嘿,对了,问你个问题啊。你以前说盛可以那对是假冒伪劣,是真的假的啊?”
“蔡小菜你什么意思?对别的女生那么好奇,怎没见你对我感兴趣!”
靠,麻烦,这妞又来了。她话一出口,全班同学都在起哄,除了高老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总喜欢开玩笑似的说些鬼话。以前在校园里每碰她一次,她都会乐呵呵地说,蔡小菜,你看我们多有缘分,一天到晚能碰面。
我虽然平常说话也流里流气,但毕竟没见过啥大场面,加上点性格上的内向和拘谨,显然不太适应如此大大咧咧的女生。两年多了,我一直不习惯,不习惯信海欣的热情过度和口不择言,对她那整一副想泡我的敢死队形象,略有胆怯。
万幸的是回学校的那条路很暗,避免了跟信海欣对视的尴尬。到校门口,灯火通明了。我十分不自在地抬起头来,花半秒时间扫描了一下信海欣同学那张肥肉比笑容多许多倍的脸。谁知只短短的一瞥,竟然被她给瞅见了。
“蔡小菜你看什么看?想看就大胆看,别偷鸡摸狗的。”
“我妈说女孩子太泼辣了不好。”
“我跟你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妈答应让我做你家媳妇了?”
我心跳明显加速,却还装作临危不惧,好像脑袋还停留在286配置,反应迟钝得有如龟速。
“我有事,先走了,高老头还在前面等我。”
“喂,蔡小菜,你等等,我还有件事要说明一下。”信海欣一伸手,快要把我的外套撕裂,然后说,“你告诉高老头啊,叫他以后别给我写情书了。我不看又觉得浪费别人的劳动成果,可看得来嘛,嘿嘿,蔡小菜你是知道的,他太逗了,比星爷还逗,我笑得肚子痛。”
“这样不好吧?别人追了你两年,你总得给别人点面子!”
“好,蔡小菜,算你狠。我还是女生,也追了你两年,你给过我面子没?”
见过女生泡男生,但万万没见过下手这么毒辣的。我除了迅速逃离现场,别无选择。可怜的高老头,这回怕是真没戏了。不过我全然没心思去同情他,因为他的没戏,可能意味着我的惨烈下场。不是我高傲,而是我压根儿就没去想过恋爱这回事。
我哥蔡小财告诫过我,大学千万不许谈恋爱,因为恋爱总会花钱,那是爸妈的血汗!
信海欣对我狂轰乱炸,在班上甚至整个机械工程系,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大家只是顾及高老头的脸面,没敢把这事挂嘴边而已。从这点上来看,现在大学生的素质并不像有些人描述的那么低下,至少还有同情心,懂得慈悲为怀。
考完第一科,受高老头的盛情邀请,我在教室旁边上了个厕所,再砰砰砰地下楼。刚到门口,脚步突然受了刺激似的放慢了下来,感觉是被癞蛤蟆拉住了腿。信海欣和系里另外一个女生走在我前面,正交头接耳,但说的显然不是悄悄话,至少信海欣说话还是跟平常一样像个轰炸机,而且还是那种老式的轰炸机,音量巨大。
“听说你现在还在追蔡小菜,那小子竟然一直不领情?”
“是啊,怎么啦?不要告诉我你也想追他,那样也太给那小子长脸了。”
我怯怯地往门内退了两步,没想一屁股把后边的人给撞了。正准备回头道个道歉,没想高老头的怒吼声已的前传来:“小菜,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每次上厕所都不等我。”
也许是高老头的嗓门的确够大,也许是我小菜的名字叫出来总那么特别,虽然涌出考场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但信海欣在听到高老头的话之后,还是一转身就用两束如狼似虎的目光把我给逮住了。她丢下刚才一起走路的那女孩,三步两步折回到我面前,气势逼人。
“蔡小菜,你倒是蛮会躲的哦,我说怎么看见你出的场,转眼就不见了,原来是躲到后面去了。”
“谁躲你啦,我跟高老头上了趟厕所。我想你也不会跟我们一起去,就没叫你了。”
“叫你的头啊,谁让你上厕所叫我了?找你只是想告诉你,下午的球赛别忘了,如果你们敢打不过那帮大脑硬化了的研究生,小心把你们送食堂做肉包子。”
这个时候高老头还不知道信海欣已经对他下了通杀令,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嘿嘿地傻笑,尴尬得很,典型的傻逼青年形象。
我跟高老头自己去了食堂,解决肚皮问题。
在我们学校,过了大一大二,再上食堂自投罗网地送去上当受骗的人少之又少,我们俩和其他一些跟我们类似的学生算是异数。
因为贫穷,所以宽容。这又是高老头的一句至理名言。
冬天的食堂,热气腾腾,很容易给人错觉,错以为突然有了家的温馨。而实际上,我们学校食堂在冬天只是捆绑销售虫子的行为相对少了一些,因为天气原因虫子都冻死在地里了。对于吃食堂的学生来说,喜欢虫子冻死在地里,不喜欢它们热死在锅里,最不喜欢的是它们被分配到自己碗里,但要送进了嘴里,便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了。
我们混食堂,对撑勺师傅惟一的好感源于:油放得总是那么的少,即便在大冷天,碗也只凑在水笼头下冲几下就可以了,根本不用担心有洗不净的油腻。
油吃得少,分泌得也少。我和高老头经常扯着身上穿了个把星期的衣服,用这种超强的逻辑推断来给自己心理安慰,衣服不脏,一点都不脏,然后心安理得地再穿一星期,以此声援学校的节约用水工程,至于是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似的带来空气污染,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自己习惯就好。
高老头要了份货真价实的麻婆豆腐,我要了份辣椒炒肉影,混在一堆弟弟妹妹中间,尽量保持文明的吃相,并且在吃出异物来的时候保持克制。他们的心灵还多么的幼小,怎么能让他们过早地愤世嫉俗?
吃完饭往寝室走,半路我就饿了。
我开始不相信自己,摸摸后脑勺问高老头:“我们刚才到底吃饭没?”
高老头转过身,回想了老半天,挺没底气地说:“好像吃了。我记得我在豆腐里吃到根鱼骨头的。”
我说:“高老头你丫的也太‘独’了,打了鱼都不吭一声,还说只打了豆腐。”
一个玩笑开头寝室,进门就看见我哥蔡小财,坐在我床上,脱掉袜子在修理脚趾甲。这小子本来就比我矮比我瘦,这次看到好像又缩水不少,目光呆滞,还长了眼袋。我一直认为他长得比我帅,但只要他精神状态跟不上来,在他面前我还是有自信的。不过在外人眼里,我们两兄弟长相倒真的很像,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娘生的那种。
“小菜哥好!”高老头先跟我哥打招呼。
“好好好!”蔡小财把目光从丑陋的脚趾甲上移开,抬起头来,目露凶相地看着我,又说:“小菜你呀你,我等你半天了,还没吃饭,你看着办吧!”
我嘿嘿地笑着说:“蔡小财你饿死也活该,至少两个月没见你人了,今天不请自来竟然还不事先给个通知。”
我从小就不叫他哥的。我5岁,他7岁,从那时候起,他就再没机会比我高大过。老爸老妈经常偷偷塞给我几粒糖或者别的什么零食,哄着我说,小菜,你千万别打你哥,要让着他。当时我压根不知道世界没有弟弟让哥哥的道理,于是就听爸妈的话打架的时候让着他,计划打他五拳一般打四拳就会收手。不过长大后我挺听他话的。他比我懂事,比我会体贴父母。所有人都这么说。
聊了几句,我要去帮我哥下去买盒饭,高老头却自告奋勇要他去。我掏钱给他,他便生气了,说小菜我们谁跟谁啊!也的确,我跟他不能见外的,跟亲兄弟一样。由于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不稳定,危机时刻我就跟他混,虽然他也只是个二百五。高老头大一就跟我哥很熟了,或许是缘分,他们两个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
高老头用三块钱买了个盒饭,加了两盒饭,统计一下就是:一盒菜,外加三盒饭。估计饭店老板要哭死。不过哭死也没用,反正饭已经被高老头强盗般地提回来了。看来我跟高老头在食堂的确没吃饱。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津津有味地吃掉了那个很划算的盒饭。
中午我们玩了两个小时跑胡子,我赢了我哥蔡小财三块五,赢了高老头六块。他们赖皮不给,我就不打牌改打人,高老头警告说太暴躁容易阳痿,我只好歇手。这个时候我还是处男,当然不甘心那样的下场。
信海欣打电话过来,催着我们快去篮球场,说是别人研究生队等得快歇菜了。赛事是她联系的,不然她才不会操这么多心。蔡小财听说有篮球打,强烈要求做外援,我狠狠地讽刺了他一番,他才悻悻放弃这种无理请求。
在高老头的催促下,大家风风火火地换球衣,然后再把长裤和外套穿在球服外面。大冷天打球大家都这样,怕下场休息或者往返的路上冷。万一还吹点风,裤裆里那小家伙保准会冷得缩成一小团,瑟瑟往里躲。
选了边,比赛马上就要开始,首发队员纷纷脱去长裤和外套。突然却传来暴笑和尖叫,转头就看见高老头“上身球衣下身裤衩”地往场中央跑。我蹲在地上,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然后又看见他发现不对劲之后,满脸通红地折回场边,三下五去二把外裤穿上。
可怜的高老头,可能是在寝室的时候只顾着催我们换球衣去了,自己却忘了在长裤里面换上球裤,所以当在场边把外裤脱掉之后,里面其实只有裤衩,他竟然浑然不觉。最后这场比赛他连上去吓人的机会都没了,一直躲在场边。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哥拉了拉我,说:“小菜,我过学校去了。过年我可能不跟你一起回家了,在系里接了份活,挣点钱明年好出去找工作。”
我点了点头,蔡小财又神秘兮兮地把脸凑得更近,再指了指站在台阶上的信海欣说:“你们班那女生,知道我是你哥,老找我说话。她也够疯的,嘻嘻哈哈跟我说她一直在追你。”
我说:“哦,她啊,一定跟你开玩笑的。”
蔡小财捏了捏我的手臂,说:“我看不像开玩笑。不过小菜你自己把握,毕业之前千万别谈什么恋爱。我跟你说过的,不现实,而且花钱。”
第二章
放寒假准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高老头从六点钟开始就不见了人影,我们都是拮据得没办法给中国移动做贡献的学生,所以根本就找不着他。倒是快11点的时候,盛大班长盛可以打电话过来了。
“喂,哪位?赶紧给我找蔡小菜接电话。”
电话正好是我接的,听她怒气腾腾地语气,不由地紧张片刻,在心里暗想,妈的这婆娘怎么像讨债来着?可是我什么都不欠她啊!有次上绘图课借了她半块橡皮,不小心弄丢了,可她明明说过不要我赔的,该不是现在反悔了吧?靠,这种女人,耍三八还有酝酿期。
“怎么了?我就是蔡小菜,盛大班长有何贵干。”
“不会吧蔡小菜你真在寝室?你没跟信海欣出去玩?她现在还没回寝室。”
我顿时就急了,稀里糊涂间都不知还说了些啥。撂下电话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自个把自个拉回来了。不对,高老头和信海欣同时消失,可能就是一潭混水,我怕是掺不得。要知道高老头以前做什么事都不单独行动的,他连发现一本好看的黄色小说都要跟我分享。哦,也不对,他偶尔也很独,像上次他吃麻婆豆腐吃到了鱼就没通知我。
我没出去找,但心里好像还是急。打开箱子收拾行李,翻来倒去,头就大了。以前放假回家哪有这么复杂呢,我从不用自己带衣服回去的,叫我哥蔡小财多带两套就成。每次都是他大包小包,我两手空空。他那当哥哥的身份,只在这种时候体现得比较好。可今年他不回去了,我只能自力更生,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高老头啥时候回寝室的,我根本不知道。一觉醒来,发现他已经躲在被窝里打鼾。他睡我上铺,我站在床头隔着被子使劲地拍了他两掌,他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来。
“小菜,为什么打我?”
“你打鼾把我吵醒了。”
“少来,你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被憋醒,以为我不知道啊!”
靠,跟他在一起没法混了,一点隐私都没有,连半夜憋尿这种小习惯他都了如指掌。我问他晚上死哪里去了,他不回答,转个身又鼾声如雷了。
我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的火车,学校离火车站比较远,6点钟就起床了,高老头还在猪睡,所以没找着机会对他昨晚的神出鬼没进行逼供。至于他什么时候回去,是不用问的。他跟信海欣是老乡,每学期放假都结伴,为信海欣充当苦力。
事先约好的,我哥蔡小财早早等在了火车站,说是要我拿点什么东西回去。在电话里,我问他带啥,他拼命地不肯说。所以,直到见到他,并发现他身边没行李袋,我才长长缓了口气。就怕他让我带书,他爱书如命,至今小学一年级的课本还留着,真搞不懂他是想等纸涨价了再卖还是给自己以后的崽攒家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塞给我。
“蔡小财你干吗?票早几天就买好的,我不要钱了。”
“小菜你拿着,过了年来学校的时候爸妈给钱就别要了。家里现在没钱,就算到时爸妈能给你一些,也肯定是借的。”
“那我拿两百吧,你留一百在这过年,记得要吃得好点。”
看见蔡小财难为情地接过我递回去的一百块钱,我就知道他开始是掏着底给的,心里不由地抽搐,隐隐地难受。虽然我从不叫他哥,有时候甚至没大没小地叫他猪小财,我对他是敬重和感恩的。从大二开始,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自己挣,没再要爸妈操过心。后来我的生活费他也叫爸妈不给了,我自己解决一部分,不够就他想办法,再不成我就跟着高老头混。我们11舍的厕所和楼道卫生,每学期都是由高老头出面承包,然后拉上我一起干。我哥都说高老头是包工头,我帮他打小工。其实我以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但被我哥和高老头训过几次之后,就不那么要面子了。
蔡小财帮我拎着行李包,另一只手高攀似的搭在我肩上,送我进站。
“记得回去不要睡懒觉,每天起来先把水缸挑满水。小菜这几年结实多了,家里的水桶怕都嫌小。”这是我哥惯常的风格,教导我的时候总是用夸张的方式。
“知道了,不要老把我当三岁小孩。”我嘴里说着不耐烦,心里却还是听得认真的。口是心非是我的强项,并且总喜欢弄出副不服气的样子。
过年在家里每天的生活,我基本上是按蔡小财的指示做的,让爸妈感觉欣慰的同时,也让他们很不习惯。因为以前,那些事都是蔡小财做,我一般是倚小卖小,坐享其成。也就是这个寒假,我在老爸老妈的眼里,形象突然高大了起来。虽然以前也高大,却只是身材上的高大而已,臭皮囊一副。
返校的时候,老妈要给我钱,我也遵照蔡小财的指示,委婉拒绝,坚决不收。老妈以为我嫌少,进到卧室从枕头底下抽出最后一张百元大钞,我还是不收。然后老妈就乐了,说你们两兄弟真的可以边念书边挣钱啦?
到了省城打电话到我哥蔡小财寝室。我靠,竟然没人接。抬头看火车站那个硕大的墙钟,才6点多一点,也难怪,那小子肯定还在猪睡。反正两天后才正式上课,我直接坐车到了蔡小财学校,心想要是等我到了他还不睡,百分之百得扁他。
到了他们寝室,敲门敲到手发抖,没反应,往窗里一看,才发现里头猪都没一头。以为找错了,可看贴在门上的值日表,又没错啊。这小子也太不好玩了,到大四了还当着寝室长,这么大个官,却从来没告诉过我。靠,他一定以为很了不起。小样!好在我也没告诉过他我从大一开始到现在,一直担任副寝室长一职,始终转不了正。要是给他知道了,他一定笑我比他官小。他一般都喜欢通过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来拔高自己作为哥哥的形象。
等到快10点,还不见人影,我一肚子的火,但不等了。从包里找出支笔,在他们的寝室的值日表上留言:小菜已返校,见字速联系。
等蔡小财这家伙的电话等了两天,没等到,我打过去,也还是没人接。然后,新学期就正式开始了。
第一堂课,是数字控制技术。全班男生竟然全给忘了。首先是睡觉之前忘了第二天要上课,这是有意的;然后次日早晨又忘了起床,不过这就是无意的了,因为我们的确没在8点前醒过不来。
教这门课的老师姓陈,以前教过我们另一门课,年纪比较轻,从外表看基本能确定他系男性公民。他是大家公认的好老师,十分廉洁,考试之前就千叮万嘱地要我们考完后别去给他送礼,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还许诺绝对不抓补考,就差没让同学们自己在成绩单上填分数。
陈老师直接打电话到我们寝室,说你们男生也派几个代表过来吧,人太少了,就6个女生。于是大家纷纷起床,连洗脸刷牙这些基本卫生也不搞了,随便抓本书就出门。本来只要派几个代表过去撑撑场面就行,可面对如此善解人意的好老师,每个同学都于心不忍,算是给他个面子吧,于是统统去了。
路过食堂,早餐点的师傅正在收摊,蒸笼里还剩俩包子,孤零零的,像回头吓死牛的女生,没人要很可怜的样子。高老头决定发扬一下扶贫精神,硬拉蛮扯地把我拽了过去。
“师傅,包子怎么卖?”
“一块钱三个!以前没吃过啊?”
“那两个多少钱?”
“七毛。”
“怎么这么贵啊?”
“好好好,拿五毛钱算了,反正卖不掉也只能倒掉喂猪。”
于是高老头赶紧掏出五毛钱来,阻止了那两个包子被拿去喂猪的悲惨命运。他一个,我一个,走到教室门口刚好吃完。
陈老师看见我们走进教室,满脸感激的笑容,好像在说:你们太给老师面子了,一来就是一大群。如果老师真这么说,我蔡小菜一定要跟他客气一下,说小意思啦,陈老师的场我们还是要捧的啦。
紧接着又看到信海欣向着我笑,还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到她旁边的空位。还是新春佳节,我也不好意思做得太绝,就也回报了她几许微笑,并且朝她走去,准备破例跟她同桌一回。这时,一个明显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来。
“高老头,这边,这边!”
我的人格和自尊在那一瞬间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和践踏,原来自作多情的滋味这么不好受啊?!
侧了侧身,让跟在身后的高老头过去,我则极不情愿意地选择跟班长盛可以坐一块。其实那个时候盛可以同学也在对我笑,可我屁股落座时心且悬着,因为害怕她的信号又是发射给别人的。
整整一节课,我心神不宁,一直在想信海欣和高老头同时失踪的那个夜晚。他们不会真的已经干了什么了吧?可是我假装镇定逼问高老头的时候,他死都不承认那天晚上是跟信海欣在一起,还发毒誓说要是跟信海欣在一起,他就不是男人。跟信海欣在一起就不是男人,那就不会有啥大不了的事发生了。但是我不相信他,他经常遭到别人的怀疑就喜欢说要是什么什么自己就不是男人,都说过无数回了,现在还不是照样睡光棍寝室,照样出没于男厕所、雄性澡堂。
课间休息,我正准备跟盛可以口头调情,以平衡心理,老高头却夹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垂头丧气地过来了。他好像上什么课带的都是这本书。
“小菜,信海欣叫我跟你换个位置。”高老头声音很低,撑着张饱受打击的脸。
“不换,我坐在这里挺好!”我边说边拿着自己的书撤离,往信海欣的方向走去,全然忘了自己的言行是多么矛盾。
刚坐下,信海欣就拧我耳朵,当拉面拉,痛得我都叫姑奶奶求饶了。
“蔡小菜,听说你从家里带来的腌萝卜一点都没给我留。”
“放手啊。我给你留了的!”
“留了?在哪?”
“昨天被高老头偷吃掉了。他今天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应该还在他肚子里。”
信海欣终于把手从我耳朵上拿开,平地起惊雷似的,猛地站起来,冲着前排的高老头大叫。
“高老头,你骗我就算你胆子大了,竟然还敢栽赃小菜!”
我看见高老头怯怯地回过头来,朝信海欣的方向瞟了两眼,没敢做一句声。这个时候,课又重新开始了,跟高老头一起回头的,还有别的同学。当然,菩萨心肠的陈老师也投来了两束并无凶相的关注的目光。
“同学们讲话声音适当地比我的声音小一点,好吧?!”
陈老师说话就是有水平,绝不轻易给别人说“不”的机会。于是接下来信海欣跟我畅谈的音量就控制在了他所要求的范围之内,大部分时间保持不比他讲课的声音大。看来只要老师好,大学生还是很听话的。那些说现在的大学生难教的老夫子,肯定是太固执了,不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信海欣找我嘀咕,我怕被老师看见不好意思,干脆把书竖起一搁在桌上。谁知陈老师还是出现了丁点不满意情绪。
“同学们上数控课,就不要看《天龙八部》了,好不好?”
是在说我吗?把书反过来一看,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都怪高老头,是他拿错的。金大侠的大作是我昨天晚上租的,我叫他拿下部,他却偏偏拿了上部。上部我早看光了。下部我就是准备上课的时候看,为防老师,封面特意作了处理。
等课堂的两起意外事故平息之后,信海欣跟我的谈话进入正题。
“蔡小菜,正月初四你哥给我打了个电话。”
“咋的?他不会真把你当弟媳了吧?”
“那次看你们打篮球,我随便报了我的手机号,他也没拿笔记,竟然记住了。”
“那小子记性好得很,我小时候打他所用的那些招数他全记得。哦,对了,他打电话给你说什么来着?”
“他问我是不是真喜欢你,叫我就算是真的,也别告诉你,他说他不想你在大学里谈恋爱。”
“哦,然后呢?”
“然后我告诉他,我追你全校都差不多知道了啊。他好像就有点生气了。”
“别想骗我,我哥脾气好,要他生气比要他上火星撒泡尿还难。告诉我,他还说什么了,我这几天一直联系不到他,正急呢!”
“唉!”信海欣叹气道,“他后来说,‘如果这恋爱非要谈,你千万别花我家小菜的钱,咱家里穷。’小菜,我说你哥瞎担心个啥,你对我又不感冒的,是吧?小菜!”
“谁说的?”我反驳的速度非常之快。
“什么谁说的?”信海欣笑得嘴都咧了。
“没什么没什么,当我没问!”我用假装的不耐烦掩盖住真实的紧张。
这个时候最受同学们尊敬的陈老师课也讲得差不多了,体贴入微地说,大家听得也累了,我就不讲了,还差10分钟打铃,就下课也不好,大家聊聊天吧,不过声音别太大,影响到隔壁班级就不好了。
寝室里黑麻子爱好书法,常常有事没事就在宿舍里拉开架势,笔墨纸砚一一摆开来,大张旗鼓,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自称从六岁开始练书法,不过练到现在二十出了头,也不过是六岁那水平。他自我感觉倒是非常良好。这其实也蛮可贵的,人不自恋点,还真没法活下去。
黑麻子重复以前的自恋行为,强行要为寝室里每个人写幅字,主题是:新学期的打算。这主题好,源远流传,积极向上,因而深得大家的拥护,于是就不那么计较他的字了,纷纷假装虔诚请他赐墨宝。
不到半小时,寝室里便气氛轰重起来,每个人床头都用透明胶贴上了自己的心愿。我的新学期打算是:不要被妞泡!而高老头恰恰跟我相反:一定泡个妞。大家相互参观,笑得张牙舞爪,个个吃了兴奋剂服了摇投丸似的。不过也怪不得谁,我们好像都很久没有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过雄心壮志了。
这些标语两个星期后在一次卫生检查中不幸夭折,我们只好把未酬壮志纳心心底。最命苦的是我,越想不被妞泡,妞就泡得越凶。我所的妞,当然就是指信海欣。都过了个年过来了,她对我的攻势丝毫不减,而且还有抓住已经不多了的大学时光对我趁火打劫的不良倾向。倒是高老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新局面。
其实有几天,我也隐隐感觉高老头可能跟哪个妹子勾搭上了,只是他行踪太诡秘,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到位,我一直无缘见得将要对他进行百般摧残的真凶。我一直认为,要是高老头谈恋爱了,绝对是被女人骑在头上的命。
一个叫秦琪的女同胞正式浮出水面后,高老头才端着副“有所失必有所得”的神情向我透露,上学期考试完那个突然消失的夜晚,他的确是跟信海欣在一起。信海欣主动约他的,苦口婆心地给他讲了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也就是让他死心吧,直逼得他违心地说出“做不成恋人就做朋友”才肯放行,所以熬到了深更半夜。
高老头开始是告诉我他准备考研,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以此慰藉空度大学时光所带来的有负父老乡亲的心理压力。后来的一天傍晚,他强拉我去搞自习,出了寝室,却不直接去教室,而是往研究生楼方向走。我问他去那干吗,他也不说,只是不停地笑,笑得志得意满的样子。
到了研究生楼,我们直接破门而入。读研就是要牛一些,男男女女住在一栋楼里,混居同居群居独居,到了晚上完全可以自由选择。
高老头并不上去,而是站在楼上把头仰起,大声呼喊,声音温情得像公鸡引诱母鸡:“秦琪,洗完澡没有,洗完了就快下来。”
我脑子一转,马上就明白他肯定是在这里泡了个妞,于是放肆捣蛋:“搞错了吧,高老头,应该是说洗完了你就快上去。”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紧张,说:“小菜你看你又来了,等会可别这么流,别人是老实妞,吃不得这套。”
我兴趣正浓,问:“长得如何?”
他做出副有钱装穷的样子,却又毫不谦虚地说:“女研究生里算是百里挑一的。”
结果等那个叫秦琪的女研究生一出现,我就开始怀疑百里挑一这个词到底是贬义还是褒义。不过高老头的形容倒是十分准确,虽然我们学校女生质量整体水平不高,虽然女研究生的质量相对于本科生的平均值还要连降三级,但要找出像秦琪这么有创意的还是有一定难度的。男性化特征比较明显也就不说了,问题是躲在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未免也太小了点。我偷偷看了好几次都只两条缝,眼白眼珠全没看见。个人觉得,这妞配不上高老头。高老头除了太高了,基本上没有别的不足的地方。当然,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视觉效果还不错。秦琪大概接近一米七,也是瘦瘦的,瘦得连胸都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个人型号倒是挺对。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都懒得去问了。人丑就是麻烦少,不会招惹太多的纠缠。如果说我对眼前这个女研究生也存在好奇心的话,那么我最想知道的就是,她怎么可以长得这么丑?
高老头跟介绍我之后,秦琪对我说一声你好,我也就很给兄弟面子地回了声你好。一路上,看见他们两个调情,我的胃都快翻出来了,就好比在食堂看见别人一口把辣椒里的虫子吃掉那感觉。到了九教,上五楼,秦琪让高老头帮她拿着那撂书,自己跑去上厕所。高老头好像有点迫不及待似的,把身子往我这边一靠,抛出一个让我左右为难的问题。
“小菜,你觉得怎么样?”
“高老头你问这个啊,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
“就是当你是兄弟才问的嘛。”
“可兄弟之间是不能说假话的。”
“你当然要实话实说。”
“但是兄弟之间也是不能相互打击的。”
“说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好,那我就把优点和缺点都说说吧。这妞还不错,个子高,找了她,打架什么的多少可以给你撑点门面。还有,别人既然能考上研究生,说明智商不高,好管教。”
“为什么说能考上研究生就智商不高?”
“现在不是说大学毕业找工作是人生的第二次高考吗?本科毕业是工作,研究生毕业也是工作,所以读个研等于复读三年。要复读的人智商肯定不高。”
“小菜你这把我也一起给损了。我靠!”
“哈哈,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复读之后才考取大学的。”
“好了好了,说正题。”
“真要我说?”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考虑那么多干什么。”
“那我说了,我真的要说了。”
“……”
“一句话概括。名字对得起听众,长相对不起观众。”
我说都是鼓起勇气才说的,真不知道高老头把这话听进心里需要多大的承受能力。不过他也有他自认为值得欣慰的理由,譬如,他说他通过调查摸底,发现已经芳龄27的秦琪还跟他还是初恋。
初恋,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向往啊,人丑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是丑的,初恋是美的。原来丑女人迟迟没有交出自己的第一次,不是因为没人要,而是因为自己守得紧!这话不再是高老头语录,而是我蔡小菜灵机一动帮他总结并加以推理得出来的结论。要是我把这么经典的句子告诉秦琪以及跟秦琪类似的女研究生,敢情她们会把我当救世主来爱戴。
在被我打击之后,高老头虽然没有中止跟秦琪的来往,但言行上显然没那么张狂了,再不敢动不动就用百里挑一这种词语来形容秦琪。
我把高老头恋爱的消息告诉信海欣,一是想探探她的反应,二是想从她嘴里知道更多的细节。人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太好的时候,就喜欢八卦一下,追起绯闻和内幕来就像饿晕了的狗追骨头。信海欣友情提供了很多关于高老头和秦琪的幕后真相。她朋友多,交际面广,给人的感觉好像全校师生她都熟似的。要打听个事,还不是我一碟——也就是小菜一碟的意思。
秦琪和高老头的相识,要追溯到上学期我们班和研究生打的那场篮球赛,那天我哥最后一次到我们学校来看了我。那次高老头因为“脱裤子事件”没法上场,只得在场边观场。也不知道是他长得很吸引人,还是脱掉裤子很吸引人,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秦琪被他吸引了。秦琪主动找他搭讪,两人的交往就此开始。
听信海欣说,是秦琪追的高老头,虽然攻势不是很猛烈,但意图相当明显。秦琪老到了27岁是头一回追男生,而高老头也是第一次被女生追,一个缺乏进攻手段,一个没有拒绝本能,结果就算来得慢点,好像也是可以想见的。矛再不锋利,遇到棉花做的盾牌还是有点威力的。以前从来没有任何女生主动打过高老头主意,现在终于开荤了,他能把持得住吗?
我问信海欣:“高老头追了你那么久,现在掉头就走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信海欣说:“什么感觉不感觉,难道要我去哭啊!”
她开着玩笑,说得异常轻巧,可她心里也该是有一点点不舒服的吧?或许感情就是这样的,你根本不喜欢一个人,甚至讨厌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的追求,但当这个人不知觉间对你疏远,那种曾经令你厌烦的追求戛然而止,你还是会有那么些不习惯。
就好像房间里有扇朝北的窗,在有风的时候,你会把窗关上,因为风很冷,会吹得你浑身发抖甚至睁不开眼睛。你总是被风吹动窗子的声音烦躁不安,可突然有一天风停了,房间里安静了,你就算不感觉失去了什么。
有些爱/就像风/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你在躲闪/风在付出/你若拒绝/风会痛哭/太多的表白找不到归宿/太多的眼泪只是倾诉/你不是命中注定的那棵树/风注定不能在这里驻足/或许经年之后再想起/每个人都会明白/风是你的过往/你是风的路……
第三章
周末去我哥学校,上车时力压跟一同冲锋陷阵的同学们,抢到最后剩下的那个位置,小有成就感,跟在食堂打饭目睹师傅把最大一块肉勺到自己碗里一样高兴。
售票员从前面一路卖票过来,我头也不抬地递上一块钱,却被告知一个女孩子帮我把票买了。用惊讶的目光扫射车内,只见盛可以呲牙咧嘴地在对我笑。她坐在我前排,靠右边的位置,穿了件浅红色外套,超级打眼,或许是我一心抢座位把她给忽视过了。
我们机械工程系,追溯到建校,一直以来都有恐龙集中营的美誉,我们这届也不例外,盛可以算得上是个异数,90分的身材弥补了刚好及格的脸蛋,走在校园里还是挺为我们系长脸的。追她的男生据说很多,甚至传言有个傻里傻气的低年级男生曾经为她绝食三天,但她始终坚持宁缺勿滥的立场,没有恋爱。
我蔡小菜也是有爱美之心的,以前,也就是知道高老头对信海欣穷追猛打的时候,我其实挺想盛可以躲过信海欣来泡我。要是她对我示好,说不定我会瞒着我哥跟她谈谈。我不能主动去泡她,那样太对不住我哥了,但如果是她追我就比较容易说得过去些。可惜我准备了两个星期时间等她对我放钩,她却按兵不动,于是对她的好感在大二之后就几乎消失殆尽了。平生第一次等女生来泡就失败,搞得我好不气馁。
在公车上,由于距离比较远,我跟盛可以仅仅限于眉目传情,她对我笑笑,我也礼貌地对她笑笑。后来车在路上的另一所学校停过之后,涌上了很多人,我坐在位置上,目及处全是男生女生的下半身,就连笑都没法对盛可以笑了,直到下车我们才重新接上头。
“你去哪啊,蔡小菜。”
“去H大看我哥。”
“啊,是H大吧?我们同路。我去找个男朋友。”
“男朋友还要自己找?”
“是男性朋友啦!”
到了H大,我和盛可以分头行动。往我哥寝室那边走,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美女真是不少,我挺同情和佩服我哥的。他跟我约定大学不谈恋爱,太像一个不平等条约了。他在美女堆里洁身自好多不容易啊!连我都有女生泡,我就不信他蔡小财长那么帅气会不面临诱惑。
我考上大学那年,高温天气史无前例,除了温度高得吓人,还有另外一个特征,可以用时下男人之间作为攀比的词来形容,那就是:持续时间长!
开学时,蔡小财在火车站接了我,陪我到学校报道,指着路边那些勾肩搭背的高年级男女,以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语气,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小菜,你看看别人谈恋爱多累啊,满头是汗了还必须搂搂抱抱,不搂着女孩子就会生气。听他这么说,我偷偷地笑,心想你蔡小财也太把我当小孩了吧。可他却说得很认真。
那天中午,办完手续后跟他到门口的小餐馆吃盒饭,看见旁边商店里有个男生正掏钱给自己的女朋友买冰淇淋,蔡小财便又借题发挥说,小菜你看谈朋友多花钱啊,一个冰淇淋,好一点的要好几块,用来在食堂打小菜都可以打几大盆了。吃完饭他就提议跟我拉勾约定,两兄弟大学里绝对不准谈恋爱。我说你蔡小财能做到的事我有什么做不到的啊,于是就很不服气地伸出了右手的小手指。
那时候的蔡小财意气焕发,一心想靠自己挣钱念完大学,再考个研究生玩玩;那时候的蔡小菜,也就是我,傻不拉几,却又有那么点玩世不恭。最深刻的记忆是,那次我哥给了我50块钱,军训时我喝汽水就花光了。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蔡小财是到省城一年后才买了第一瓶矿泉水,在做完家教回学校的路上由于渴得喉咙冒火才买的。他那小子又不识货,买的假的,喝完后拉稀一周,也算是得了个教训。
转眼到了他们寝室。依然是房门紧锁,房门上那张残破的值日表依然存在,还有我上次留下的那行歪歪斜斜的字。
由于这栋楼住的都是大四生,大部分人都出去找工作了,也或者是早就到学校附近租房同居去了。我哥住三楼,我等了约摸一刻钟,才见有人上来。
“你好,你认识蔡小财不?”我急切上前,问道。
“哦,蔡小财啊,就住你边上这寝室,不过我开学过来就没看见他了。”
“他是不是到广州那边找工作去了?”
“应该不会,他女朋友是艺术学院的,以前听他说想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去北京发展。”
“你有办法联系到他不?我是他弟弟,一直找不到他,家里人很急。”
“我帮你问问他女朋友的手机号码好了,那妹子跟我一个哥们是老乡。”
“那我在这里等你。”
“呵呵,不好意思。我那哥们这些天都不在,跟女朋友到成都旅游鬼混去了,等他回来我就帮你问问。”
“那谢谢你了,你可一定记得。”
“好,没问题,我写张记事条贴床头。”
我把我寝室的电话号码留给了他,为了防止有时候打寝室电话找不着我,我还犹豫着把信海欣的手机也给留了。等他拿着我写给他的纸条,跑上半层楼,我突然记起没告诉他我的名字,于是忙追出两步。
“对了,我叫蔡小菜,小萝卜头的小,菜鸟的菜。兄弟,谢谢你了!”
纳闷着下楼,心里满是对蔡小财的担心。以前我只有被他担心的份,可现在风水轮流转,改要我蔡小菜担心他了。还有,他违背约定偷偷找了女朋友,也让我非常气愤。正准备骂他几句,竟然跟上楼来的盛可以撞上了。她满脸诡笑地看着我,神情里藏着些许惊讶,大概没想到在这里被我逮住,不过她很聪明地绕过了尴尬的话题。
“小萝卜头的小,菜鸟的菜。哈哈,蔡小菜你还亲自跑别校来宣传自己啊。”
“什么跟什么啊,懒得理你,我叫别人帮我联系我哥。”
“怎么啦?你哥玩失踪?”
“我哥不喜欢玩失踪,我哥喜欢玩你。”
“蔡小菜你没漱口吧,嘴巴子这么脏。”
“算了,不屑跟你贫。你找你男朋友玩,我先回学校去了。”
“你等我一会,我们一块回去。”
也没要理由,她叫我等,我就真站在楼道口等她。她跑上去,兜了个圈很快就下来了,嘴里说着粗话。
“真是一头猪。”
“盛大班长你骂谁呢?”
“别提了,别提了,好心遭恶报,善良被人耍。男生他爷爷的全是骗子。”
“你男朋友?”
“不是,是网友!”刚一出口,她马上又话锋一转,语无伦次道,“啊,不是网友,是网友。蔡小菜你别传出去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跑出来见网友,并且被耍,要是有人知道了非笑死我不可。”
看她那紧张样,我干脆就先笑了,说:“你网友叫啥名字?”
她脱口而出:“我是一头猪!”
我以为她在骂自己傻,于是再问:“我是说,你网友的网名叫什么。”
她又急又气,说:“我是一头猪啊!”
原来如此,盛可以是来见网友的,她要见的网友网名叫“我是一头猪”。她说她本来是想晚一点再过男生寝室这边来逮“我是一头猪”的,于是就先去找一位高中的女同学,谁那女同学不在。
或许有时候这个世界无形中总会在每个人身上安排一些巧合,以便让平淡的人生和故事更值得玩味。后来,我就知道了,“我是一头猪”是我哥的网名。
我哥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他也上网,也聊QQ。
晚上在下过一场雨之后,气温突然又降了下来。寝室里的门窗都被关得死死的,10个人缩进各自的被窝里,集体吸烟。只是小会功夫,屋子里便烟雾缭绕,犹似化工厂。
正常情况下,睡觉前的流氓卧谈会必不可少。像这天晚上,大家就谈论了一下处男问题。其中有5位勇士承认自己早已官降半级,不再是处级干部,惟高老头是个争议点。我们都认为他绝非处子之身了,他却嘴硬得很,一副处男光荣、舍我其谁的姿态。
高老头说:“梦遗和打手枪算不算啊?如果不算,我就是处男,正宗货。”
睡我对面,寝室里年纪最小的粟雷说:“算了吧高老头,不是就不是,干吗死不承认?学校又不会因为你是处男多发生活费。”
地下书法家黑麻子说:“我明儿就给你题字,你挂床头。处男光荣,欢迎睡我!”
有人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我也凑合了几句:“高老头,你跟那女研究生还没干事啊?”
高老头急了。自从我损了他一顿之后,他就不太愿意我在别人面前提秦琪了,可能是感觉来不出手。他把头探出床沿,往下看,说:“小菜,你说什么呢!”
很快就有人提议换话题,对本班女生分部位进行评比。奖项如下:最空洞无物的前胸;最凶神恶煞的脸蛋;最气势压人的臀部;最粗壮如树的大腿……
电话响了好几声了,没有愿意起来接。
刚才出去上厕所的兄弟进来,按了免提,变着声说道:“您好,这里是金刚钻休闲中心,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凌晨之后打八折,半个小时之内不收费……”
“哦哦哦,不好意思,打错了,我怎么拨了种猪场的号码。”
听出是信海欣的声音,寝室里顿时哄笑四起,嘈杂中又传来她的咆哮。
“乌龟王八蔡小菜,快接电话。”
我一骨碌爬起来,拿起了听筒:“什么事?”
“快拿笔记记,刚才有人打我手机,说是帮你问到了你哥女朋友的电话号码。”
拿着信海欣给我的那个手机号码,我像抱住了一线希望,问寝友借了电话卡,迫不及待地拨了过去。第一次无人接听,第二次却只响两声就通了。
“喂,哪位?”
一个很好听的女声,普通话十分标准,跟我蔡小菜不是一个档次的。这是我的习惯说法,我习惯在比不上别人的时候,说别人没我有档次,而不说我没别人有档次,反正一个意思,但我的说法显然显得有档次些。
“你好,请问你跟蔡小财是不是有一腿?”
“你神经病啊,你!”
“嘿嘿,不好意思,开玩笑的。我想问问,你是不是蔡小财的女朋友。”
“你神经病啊,你!”
“我是他弟弟,我叫蔡小菜,找他有急事,请问他跟你在一起吗?”
“你神经病啊,你!”
“你怎么老骂人?”
“你找他关我什么事?神经病!”
“是别人说你是我哥女朋友的,我又不知道是不是。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样说,就当我神经好了。不过你知道我哥在哪,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对不起,对方已挂机,重拨请按1,呼叫其他号码请按2。”
隐隐地,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在这个学期过了快两个月的时候被证实。
我再次到了我哥的学校,找到了他们系领导和他所在班级的辅导员。没一个人知道蔡小财的去向,而按他们系里的规定,大四是不用上课的,学生自己出去找工作,但必须在一周之内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告知系里。他们班里34个人,除了我哥,其他所有人都有登记。我蔡小财自己没有手机,可要是出去找工作还没找好,至少也可以留个身边朋友的联系方式啊。更重要的是,这么长时间里,他没给我和爸妈一点消息,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作风。
来省城读了快四年大学,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写封信回去,以便不让爸妈担心。家里没装电话,要联系只能靠纸和笔。我比他懒,一学期写不得两封信给爸妈,于是他每次的信里都少不了这么句话:小菜也挺好的,爸妈不用担心,小菜比以前懂事多了!
当天下午,他们系里的老师在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获得蔡小财的任何消息之后,到派出所报了案。需要请警察叔叔出面,事情或许就复杂了。我坐在他们副书记的办公室里,手脚发抖,端怀开水都端不稳。
他们的副书记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一直在打电话,语气间也满是焦虑。
“你去年放寒假回去的时候还见到了你哥哥,是吧?”
“是的,他到火车站送我了。之前他还到我们学校看我打过一次篮球赛。”
“你不用太急,估计你哥哥不会有事的。你把你的联系电话留给我,一有消息我就跟你联系。”
“谢谢!还有,你们暂时不要通知我爸妈行吗?”
“哦,好的,暂时不通知。”
准备坐车回学校,上车之前突然又想起再打个电话,给别人说是我哥女朋友的那个女孩子。虽然她骂了我好多次神经,我发誓再搭理她我蔡小菜就是猪,可事到如今,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以防再给她张口闭口说我神经病的机会,电话接通之后我就直入主题。
“你好,我是蔡小财的弟弟。我哥他失踪了,学校已经报案!”
“啊,失踪了?”她显然很惊讶,并且有些慌张,但很快又转口说,“他不见了关我什么事呀?我跟他早就会手了!”
说完,她再次狠狠地挂了我的电话。我的心顿时被悬得很高,猜想我哥的突然失踪跟这段已形同陌路的感情有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确定,蔡小财这小子确确实实背着我找了女朋友。他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他忘了三年前拉勾时我曾把他的小手指拉得生痛了吗?如果他知道我一直不谈恋爱,只是因为他不允许,他是不是会很自责,很自责?觉得自己终于不配做我哥!
每天我都要打电话到我哥所在系的办公室,有时甚至上午打过了,下午还要打一次。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跌入底谷,而高老头好像整天都在安慰我。
上午没课,我和高老头睡到快10点才起床。食堂的早餐早已卖光,离午饭时间又还比较长。我们最恨的就是在这种时候睡过来,压根儿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宿舍里继续呆下去,很没意思,可提个碗去等开饭嘛,又不太像样。
“小菜,要不我们先去上会网?”
“鸟意思都没有,不去!”
“还在为你哥的事郁闷吧?别瞎想,小菜,他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
“靠,也不看看是谁的哥!”
“就因为是我哥我才急啊。要是别人的哥不见了我才不见。”
“那你就当别人的哥不见好了。”
“妈的,高老头请你说人话好不好?我就不信以后要是你老婆被别人上了,你可以当被人上的女人不是自家老婆,然后若无其事?”
高老头说不过我,便忙自己的去了,拿着梳子在洗脸水里浸了浸,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不过出门后我还是在他的死缠蛮搅之下,同他去了网吧。高老头说他想去找点考研方面的资料。
“小菜,如果我请你上你都不上,那你就太不把我当哥们了。”
“上吧上吧,以后你有老婆了别叫我上就行。对了,上网你不带那个秦琪去吧?”
“她呀,跟导师去南京了,说是要比较久才回来。”
“哦,这还差不多,你知道我心脏不好的,经不起恐吓。”
“其实我也不想瞒你,我跟她谈了才这么久,就感觉坚持不住了,小菜你也别怨我,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信海欣,只要她身边一天无主,我就死不了心。”
“那你也别想请我帮你死心,我帮不了你。嘿嘿!”
叫人极度郁闷,甚至想死的是,进到网吧就看见信海欣和盛可以。她们两个是超级网虫,恨不得晚上睡觉都抱着电脑的那种。信海欣自己本来买了电脑,但宿舍里网速慢得恐怖,所以她也常常被盛可以拉到网吧。
像约定好的一样,高老头往信海欣身旁的空位一坐,让我觉得产生了当灯泡的感觉。
我独自去了隔壁的小厅,转了一圈,看见全是是些恐龙级女生,坐哪都一样,于是就随便坐了。人生的最大悲哀就在于,没有选择或者无需要选择。就像上网,要是有漂亮女生,我当然更愿意选择与美女为邻。
其实我之所以不喜欢上网,并不是因为本身不爱好,而是打字对我来说挑战性实在太大。五笔搞不懂,拼音咬不准,公共场所,众目睽睽,我又不好意思标新立异地随身带本新华字典。
一上线,信海欣、盛可以、高老头纷纷跟我打招呼。我根本应付不过来,只好隐身把别的人都冷落,把浑身气力都花在跟信海欣聊天上。
“信海欣同学,想问你个事。”
“什么事,快说,如果你也跟高老头一样被美女俘虏了,这样的事就别向我来打听了。”
“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就被一个人泡过。”
“信海欣,你认识不?有空你叫她别泡我了。”
“去你的蔡小菜,说正事。”
“嗯,好!我哥正月初四打电话给你,除了你上次告诉我的,他另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了呀,他说过的话我全复述给你听了。”
“仔细在想想。我哥他失踪了。”
“什么啊?蔡小菜你再说一遍。你是说你哥真失踪了?”
“是的。前两天我去了他们学校,系里已经报案。”
“那让我想想,想想,再想想……”
“脑子失灵了?这么慢!”
“哦,对了,他好像要了我家的地址。我问他要地址做什么,他不肯说,就是一定要要,后来我就告诉他了。”
“除了这个,还说什么没有?”
“那让我想想,想想,再想想……”
等了半天,没见信海欣回话,紧接着网吧就停电了。这妞也太厉害了,自己脑子短路,竟然把高压电也给波及了。高老头站在小厅门口叫我走人,然后自己去结账买单。
高老头刚把勤工俭学的工资领到,不但把四个人的网费一块结了,出了网吧还提议一起吃午饭,他请客。信海欣拉了拉我的衣角,问我刚才在网吧说的事是不是真的,问我哥是不是真失踪了。看得出,她也很紧张,而她的这种紧张,一点点加深了我的恐慌。她回想了许久,也只告诉我,她记得那天我哥是用201卡给她打的电话,至于还说了些什么,是真的不太记得起来了。
往餐馆去的路上,话题已经集中到我哥失踪这事上。
盛可以说:“大活人怎么会失踪,不可能的,除非你哥自己成心要躲起来。”
高老头说:“小菜,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大活人失踪真他妈的没道理。要是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明天陪你过你哥学校去一趟。”
大活人是不可能走丢,特别是对于一个大脑发育良好的新时代大学生,怎么也不可能突然走丢吧?这真有一定难度。可我哥喜欢挑战,什么难度大他就做什么。
这是我惟一可以给出的关于他走丢的理由。
信海欣说:“哦,对了,你哥那天还说他想去西藏一趟。正是的,他是这么说了,当时他很突然就冒出这么句话,我还觉得奇怪呢。小菜你哥不会真偷偷跑到西藏潇洒去了吧?”
这是我所听到的关于我哥去向问题的惟一民间说法。
星期三,天气已经放晴,暖暖的阳光,像迟来的新年礼物,给了早起的我一份好的心情和些许冥冥的希望。
就在昨天晚上,为了不让乡下的爸妈怀疑什么,我去上了新学期的第一个晚自习,没看书,而是凭着记忆,模仿我哥蔡小财的笔迹给老爸老妈写了封信。信不长,短短的几百字,却花了我好几个小时,累得快要趴下。当时坐我前面的是个长发飘飘的靓妹,要不是害怕被人骂流氓,我还真想一头栽向前排,趴下去。蔡小财这小子的字也太难模仿了,并不是说他字写得多漂亮,我达不到那水平,而是因为实在是丑得丢人,丑到非一般人可以学得来。
我上高三那年,我哥已经来省城读大学,给我写过不少信,我几乎没有哪一封是能全看懂的。在信里,他除了煽风点火地鼓励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为爸妈也为自己争口气,还有就是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需不需要给我寄些复习资料。不过他那时候也经常骂自己没用的。
记得他曾在一封信里对我说,小菜,哥觉得对不起你,作为长兄,直到现在都没法为家庭分担什么,没法为你做什么。上次在学校旁边的店里看见一件很酷的T恤,你穿上肯定好看,想为你买了寄回去,也跟店主讨价还价了,可最后还是没买成,因为哥口袋里的钱不够了。小菜,你说哥是不是很没用?
当时我躲在被子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怎么会忘记,蔡小财他才比我大两岁,长得比我矮小,经常被我欺负。但他始终把哥哥的身份担在肩头,他觉得那是种责任。
在绿色的邮筒旁站了片刻,心里突然沉沉的,依然是种想流泪的冲动。我想起了蔡小财每次给爸妈的信里必不可少的那句话,我在昨天晚上的信里也郑重其事地写下了。听见信掉进邮筒的声音,就仿佛听见蔡小财用一种很让人欣慰的语气在说:小菜也挺好的,爸妈不用担心,小菜比以前懂事多了!这话我自己写在信里,就有点自吹自擂了。
就在这天中午,我却被告知,蔡小财死了!
打电话给我的,是上次我见到的那位中年妇女,蔡小财所在系的副书记。
“你是蔡小财的弟弟对吧?”
“是的,你们有我哥的消息了?”
“你赶紧过来一趟,就在上次那间办公室,我等你。”
“我哥他怎么啦?是不是出事了。”
“先过来再说吧。”
“我哥他是不是出事了?你快告诉我!告诉我啊!!”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我的心像被搁在了烙铁上,痛得滋滋作响。最后那句话,几乎就是声嘶力竭的咆哮。然后,听筒从手里滑出,重重落在木桌上,发出深闷的声响。那个时候,我一定被吓傻了,我的脸色一定在瞬间失去了血色。
我开始站不稳,身体在倾斜,在一点点地下坠。刚把碗洗好,准备叫我去吃饭的高老头发现我不对劲,从后面紧紧地把我托住,焦急万分地说:“小菜你怎么了?小菜你怎么了?你哥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高老头和另外一个同学陪我去了我哥的学校,然后又在他们学校领导的带领下,去了事发现场——我哥生前所住的那栋宿舍楼。整栋楼都已经被封锁起来,远远地有很多学生站着围观。对面的那栋宿舍楼的窗户里,更是人头攒动。
蔡小财选择了一种很安静的死法。那栋宿舍楼有五层,通往楼顶的口子开在五楼半那间小房子里。那间小房子一直用作他们系武术协会的办公室。我哥并没有钥匙,他是把锁撬开再进去的。房间很矮,高老头往里一站,弯着腰都有可能碰头。开口的正下方,摆着一张被移动过的办公桌,带我上楼的警察说,死者正是通过这张桌子爬上楼顶的。而现在,桌子旁边放了架金属梯。
在楼顶的中间,偏左一点,我哥就躺在那里,已经赶过来的法医正忙碌着,有人举着相机在拍照,有人小心翼翼地在我哥身边寻找着什么……
我看得很清楚,我哥穿的是件黑色的外套。那是我上大一的时候他帮我买的,花了一百多块钱,我穿了几次不喜欢了,于是就借口太小、不合身还给了他。他当时挺自责的,说都是他太糊涂,不知道叫我去试了再买。他答应另外给我买一件,谁知开的却是空口支票。那次他再没提给我买衣服的事。或许,他始终没有省下足以给我买件新外套的钱。等不到他给我买新外套,我简直快恨死他了,直到过年回到家里还记着这笔债,认为他说话不守信,认为他欺骗了我。那会我还多不懂事啊,只知道无理取闹,只知道满腹牢骚,却独独忘了他蔡小财也还是学生,不过比我大一点,比我早一年进大学。
不敢去相信眼前的事实,我闭上眼睛,感受一种天旋地转般的裂痛。好像没有眼泪,一点都没有,我自始至终都在干嚎,在骂蔡小财这个混蛋。我很想上去踢他两脚,狠狠地踢,踢得他屁股开花,踢得他跪地求饶。要是真能这样,我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说,蔡小财你小子狠啊,敢不吭一声地就跑去死,小心我扁你啊!
有人朝我走了过来,然后,有人在对我或者是对别人说话。
“从现场来看,初步确定死者是自杀。”
“不可能!”我一阵怒吼。
“死者可能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不可能,不可能!”我又一阵怒吼。
“死者应该是在10天前……”
“不可能,不可能,我操你妈的,不可能!!”
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失态,开始变得没有理智,变得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听不清任何人说的任何话。我不停地说脏话,不停地大钊耍墒牵绦〔扑ǘ疾桓曳乓桓隽恕?/FONT>
第四章
返回学校,已是晚上8点多钟,黑夜在灯火的装饰下,像个噩梦,忽隐忽现。
信海欣和盛可以已经在门口等着我。高老头上车之前给信海欣打了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联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她到校门口来接我。我只听见高老头在电话里压低着声音说,我们马上回学校,小菜他哥出事了,你在校门口来等着。
至于盛可以,大概是看信海欣情绪也挺激动,就一同陪着来了。
信海欣说:“蔡小菜,你抓着我的手,靠着我,别倒下!”
她走在我左手边,用手地抱着我的手臂。我歪歪斜斜地走路,往她那边倾的时候,她承受着我身体大部分的重量。
高老头说:“小菜,你倒是开口说句话啊。我跟你哥同年同月同日生,以后我就是你哥。”
他一副接帮结派的语气,说“以后我就是你哥”的时候,很坚决的样子,像我所熟悉的蔡小财的样子,甘愿承担的姿态。
盛可以说:“你看你的嘴唇都干裂了。蔡小菜你要听我的,先喝点水。”
她跑着去买的矿泉水,很吃力地才把盖子拧开,然后站在我面前,满脸担忧地看着我,把瓶口凑近我嘴边。
到了寝室,我就躺在了床上。他们帮我盖好被子,或许是怕我冷,然后把高老头那床油腻腻、臭烘烘的被子也给我加上了。他们或坐着或站着,围在我床头,百家争鸣似的安慰我,给我讲“小财已乘黄鹤去,太多悲伤亦枉然”的道理。
我开始不说话,等好不容易开了口,便疯狂地骂人,声音大得惊天动地。
“是那婊子,一定是那婊子,我操她妈,一定是她把我哥给害了。”
边骂我还边把床板捶得砰砰响,像要以此来发泄心中的苦痛和愤懑。
靠我最近的盛可以把我的手紧紧攒住,说:“蔡小菜你不能太激动了,你在骂谁呢?是谁害了你哥?你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海欣问:“你是说你哥的女朋友吗?那天你不是还找别人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吗?”
高老头拿张热毛巾捂在我额头,说:“就是那晚你打电话过去了那个?”
我没有回答他们问的任何一个问题,我知道我可以用不说话来表达一种最有力的默认。是的,从知道我哥出事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那个骂我神经病的臭娘们是凶手,一定是她把我哥逼到这一步的。我哥以前多坚强啊,天塌下来都不弯腰。
等信海欣和盛可以回自己女生宿舍去了,我把高老头招呼到跟前。
“你明天一早就给那个什么副书记打个电话,要她千万千万别把我哥的事通知我家人,他们没办法承受住这份悲痛的。”
“这么大个事,不通知家长能行吗?”
“妈的,不行也得行。谁要是敢通知我就宰了谁。”
“我知道了,小菜,你快睡吧。”
“高老头你明白吗?我哥他比我听话,比我懂事,比我上进,我爸妈对他的期望比对我在高很多,他们不能没有他的,你明白吗?”
的确是这样,爸妈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哥身上,或许他们认为,一个听话、懂事、上进的孩子,才能出息,才能担负起太多。我哥是好孩子的榜样,从小就不吵着要零食吃,从小就知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替父母分担。
以前在镇里上初中,我哥可能是惟一一名带凶器进教室的学生。他书包里装着把砍柴用的弯刀,不过为了能装下,把木制的把给取了。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都会在路边的树林里砍一捆柴背回家。他拉我一起去,我不情愿,每每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不动手。但进家门的时候,面对爸妈欣慰的笑容,他总会说,爸妈,我跟小菜又一起砍了捆柴回来。
凌晨两点的简易公路上,夜色黑得吓人,风潜伏在两旁的林子间,一次次地突袭而出。蔡小财用家里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驮着我,拼了命地踩啊踩的。我听见他很艰难地喘息,我听见他用干渴的嗓子不停地喊着。
“小菜,抓紧边栏,用力些,你要坚持住!”
“你不能有事的,知道吗?小菜,哥还指望以后结婚的时候等你送大彩电呢。”
“小菜,你倒是说句话啊!要不哥给你讲个故事吧。古时候有户穷人家有两兄弟,大的叫大喜,小的叫再喜。有天家仆给他们各自缝了条内裤。”
“你在听我说话吗?小菜!听见我说话你就用脚踢一下底盘。好,那哥接着给你讲故事。家仆给他们缝的内裤一大一小,告诉他们,小的要小的,大的要大的。结果两兄弟在房间里争论了老半天,也比试了老半天,还是分不好,于是就打了起来。家仆进去,弄清是怎么回事,刚要评理,大喜和再喜刷地把身上的裤子一脱,都气鼓鼓地说了同一句话:我的大,就是我的大!”
“在不在听啊?小菜。就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会。哥对你这么好,从来没跟你抢大内裤穿,你千万不能吓哥的,知不知道啊?!”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蔡小菜13岁,发育明显迟缓,身子单瘦,至少要比我矮半头。那天爸妈到邻县的小姨家借钱去了,晚上没能赶回来。我半夜发起高烧,把蔡小财急得额头冒汗,看上去比我还烧得厉害。从没踩过三轮车他硬是花了半个小时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后来蔡小财告诉我说,那天晚上我烧成那样,他还真害怕我半路就跑去跟马克思下棋去了。他还威胁我说,小菜你以后再敢生病吓哥,到时睡觉被老鼠夹夹了耳朵可别怪我阴险。其实他说是这么说,断断没这个胆,倒是我干过这事。还只上小学的时候,我跟别人打架打输了,蔡小财他竟然还骂我不该。我心里憋得那个难受啊,晚上就把家里那老鼠夹拉满放进了他被窝里。本来以为可以夹他五个趾头的,谁知只夹到四只,搞得他大声呼痛的时候我还在闷闷不乐,还在想怎么有一只就没夹着呢?
经年之后,也就是在确定我哥蔡小财出事的第二天凌晨,我又承受了一场更可怕的高烧。高老头背着我往校医院赶,一路上我都在骂蔡小财。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呢?我发个高烧生点小病,他都吓得快要自己先去见了马克思。他怎么就不想想,他这么一走了之,我会被吓成什么样!不要说见马克思,我是连思格斯、列宁一起见了的心都有。
从寝室到校医院,不过十多分钟路程,我却觉得那么漫长,漫长得够我回到很多前年的往事,回到13岁时的蔡小财身边。那时的蔡小财虽然瘦小,虽然没有上大学之后帅气,可脑壳子却相当有灵泛了,连我都不得不很不服气地在心底暗自赞叹他聪明。因为他都知道用节省下来的零钱帮我到百货商店去买奖状了,拿回家往墙上一贴,然后叫爸妈去看,说我们两兄弟多拽哦,又都是三好学生。直到现在,家里那堵墙上还贴满了我被评为“三好学生”的奖状,都没盖公章,是蔡小财的杰作。他怕我的不好学惹得爸妈不开心。
高老头把我往医院的条形长凳上一放,急急地跑向值班室叫医生,刚迈出两步又转过身来:“小菜,你要安静,别再嘀嘀咕咕了。你晚上睡着的时候整个就在骂人,寝室里就你一个人在睡觉,这会醒过来了就不能再骂了,你看你都烧成什么样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高老头就跟我说过了,我躺在床上就一直在哭喊着骂人,骂蔡小财死猪臭虫王八蛋,骂那个在我看来害死了我哥的女人婊子巫婆狐狸精。骂我哥的时候,连眼睛都快要渗出血来;而骂那个女人的时候,咬牙的声音都足以拿去做摇滚。
护士过来帮我测体温,我还在低吼,不肯配合,弄得人家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站在旁边的高老头好一会,想必是怀疑他把病人送错了医院。按我当时的状态,怕是送到精神病院别人都不太敢收。
高老头急了,生生地把我乱舞的双手拽住,像在制服一头即将被抬上案板的猪。本来睡觉之前我似乎已经平静些了,可是高烧中想起有关我哥蔡小财的点滴,我那点可怜兮兮的理智又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强忍着恶心和腹痛,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满是恐惧地阻止医生向我靠近。眼前那轻轻扬动的白色大褂,有如一道魔咒,让我迅速陷入一种被撕裂的剧痛中。在那个五楼的楼顶,在蔡小财静静躺下的地方,我就看见了白色的大褂,或站着,或蹲着,在蔡小财身边。
当护士再次把体温计递过来,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围着我哥,他们为什么要围着我哥!”
“小菜,谁围着你哥?你在说什么?”
“快叫他们走开,快,高老头,你不要让他们围着我哥。”
“小菜你到底说的什么?你要听我的,你必须给我平静下来。”
“走开,快走开!”
“叫谁走开?小菜你别急我好不好?你要让谁走开?”
“白衣服,她的白衣服。”
高老头暂时把我松开,走两步,跟被我弄得焦头烂额的护士嘟嚷了几句。然后我看见护士有些难为情地转进值班室,出来时已是一身便装。或许也并只是因为她脱掉了白大褂的缘故,或许是我在干嚎一阵之后,思维已经极度疲倦中瘫痪,甚至都没再让高老头动手制服,我乖乖地量了体温。紧接着又是连续干呕。前一天晚上什么东西都没吃,吐出的只是些清口水。高老头帮我拍打着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攒住我夹体温计的胳膊。短短的一刻钟里,我不吵也不闹了,眼眶却怎么也盛不住了泪水。
“高老头你说,是不是那狐狸精把我哥给逼的?”
“小菜你现在什么都不能想。”
“一定是那臭三八,一定是的,我知道,我绝对知道。”
“嗯。”
“高老头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小菜!”
“她妈的,她怎么就这么狠心?她害谁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害我哥!高老头你知道我哥的,我哥他没那么傻的,一定是那婊子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高老头抓我胳膊的那只手使了使力,算是劝了先不说了。他站起来,看了看医院墙上的挂钟,对着值班室叫了一声:“医生,应该可以了吧?”
测完体温,值班医生又在我腹部一顿乱摸。我本能地退缩,不担心医生摸出我没啥腹肌笑我,也不是怕痒。我从来不怕痒的,但蔡小财这家伙怕得要命,以前睡觉前我在被子里痒他,他叫得惊天动地。我就对他说,你这肯定是怕老婆的命,蔡小财你记得要跟我搞好关系,有空没空讨好我,以后嫂子打你了或许我还能帮帮你。不过蔡小财还算识时务,往后我再挠他痒,他立马就会求饶,口口声声叫我哥。
医生说我的腹部僵硬,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得做个腹部X光片。说心里话,我挺佩服这医生的,现在像这么高明的医生实在太少了。说我是急性阑尾炎,就真是急性阑尾炎。我问什么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解释了半天还是没能让我弄明白,最后只好直截了当,说就是那根本来都退化了没一点用的尾巴发炎了,然后还告诉我必须得住院进行手术。一听要手术,我又开始发狂,不顾高老头的拉扯,拼命地要向外跑。
“不,不要,我要去看我哥,我哥他一个人在那边。”
“你听我说!小菜,你到底还要不要听我的话?你哥在那边有人陪着,很好,有人陪着他的知道吗?”
“不行!我刚才听见我哥叫我了,我听见他在叫我了!”
是的,正是在那个瞬间,我产生了幻听,无比清楚地听见我哥蔡小财在叫我,在对我说话。
他说,小菜,哥的腿好痛,但哥还能忍住。
他说,小菜,哥的上衣口袋里有封信,是写给你的,忘了寄了。
简简单的两句话,那么熟悉的声音,我相信是蔡小财冥冥中对我说的,相信我哥他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都还惦记着我,紧紧地惦着,像怎么都放不下的一种责任。
后来的尸检报告证明,蔡小财的左腿在死之前已经骨折,并被确定是他在通过武术协会那个小阁楼往上爬第一次从搭在办公桌的那张椅子上滑了下来。可是他还是那么誓不回头地进行了第二次努力,忍住左腿的剧痛,只用右腿着力,爬上了楼顶。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再苦再累再痛的事,他都能义无反顾地去做。我恨他,恨他死的时候竟然也选择这种态度。
而他上衣口袋里,也的的确确装着封信,写给我的,连邮票都贴好了。也许正是幻听中我所知道的那样,他是忘了寄了。直到快大学毕业,我才看到这封信。我记住了信里的每一句话,记住了信的背面可能是他最后时刻添上去的那句话。他说:小菜,不要随便到楼顶去玩,楼顶的风很大,穿再厚的衣服都觉得冷……
我蔡小菜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挺有号召力。只是割个尾巴,小手术,却也几乎把全班同学和班里辅导员都勾引过来了。
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依然有好的天气,8点多钟的太阳从窗户挤进来,照着雪白的床单,照着到医院看我的同学的脸。
对于他们的好意,我除了心领,也还给予了一定的回报。比如,让他们不去上课还能理直气壮。后来盛可以告诉我,那天去看过我和没去看过我的同学,面对老师的质问,一律答曰:我们看蔡小菜去了!
手术前,自始至终陪在我身边的,是高老头,后来又多了信海欣和盛可以。信海欣抓住我的手的时候,我侧眼看她,正好看见两截被窗户分割的阳光,一截缀在她手背上,像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另一截缀在我手腔上,犹如暖暖的一握,令人炫目而心醉。我还看见信海欣那双满蓄泪水的眼睛,如我心,满满当当,都是不能再甚的痛。虽然知道她已经对我掏了底,可我还是想问问她,问问她我哥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我似乎需要她一遍遍地重复,重复我哥最后的言语。我所能找到的,我所能知道的,信海欣是最后一个听到我哥声音的人。
信海欣说:“蔡小菜,不需要再说了,不需要了,你是不是想看见我也大哭?你知道你哥依然是放心不下你的就是了,你好好的,或许他会欣慰些。至于他为什么要……暂时别去想了,想不明白的知道吗?等会做手术,你要听话,不许闹啊闹的,等你好了,我陪你去学校后面的河边晒太阳。你能看到的,现在的太阳很暖和了。”
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我已经没有力气吵着要去见蔡小财,我只哀求着跟高老头交待,要他记得给我哥所在系那个副书记打电话,千万先不要让我爸妈知道。还有就是告诉他,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弄明白我哥自杀的原因,要他帮我查清楚蔡小财传说中的那个女朋友,等我病好了,会去找那狗日的狐狸精。
我说:“高老头,这些事情你必须要答应我去做。”
高老头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小菜你就放心好了,我会去做的。”
信海欣说:“什么事你都挂着了,假我也已经到系里帮你请好了,领导说只要蔡小菜好起来,休息多久都成。其实老师们都挺喜欢你的!”
盛可以说:“再多的困难,我们肯定会一起帮你的!”
他们就像在我面前宣誓,我都恨不得在面前给拉面团旗或党旗,以便让他们更庄严更热血澎湃一些。
出了手术室,才发现,只剩盛可以一人。她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像只斗败的老母鸡,见我出来,把垂着的头轻轻扬起,正是母鸡看见公鸡时的那种神情。她一直嘀咕着问我怎么样,我说不出话来,她便尾随着跟我进到病房。
“蔡小菜,我给你削个梨吧,你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躺在床上,依然默不做声,缓缓地摇了摇脑袋。
“那你等会肚子饿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去买饭。”
我仰着脸,睁大眼睛,目所能及处是略显斑驳的天花板,然后视线中的一切渐次模糊。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听到“买饭”两个字,眼泪就又偷偷渗了出来。我是记得的,在来省城上大学之前,在我老家那边,从来没有“买饭”一说。是我哥蔡小财第一次让我听到了这种说法。那还是大学一期的时候,我到蔡小财学校去玩,他拿了自己的饭盒,再向同学借了一个,带我去食堂吃中餐。他找了座位叫我坐下,然后说,小菜你在这等我,我去买饭。
看见我掉眼泪,盛可以走到床边,帮我掖了掖被子。
“你怎么又哭了?”
“我没哭。我想去见我哥。”
“你得先休息好。要是觉得心里难受,你就跟我说说话吧。或者我下午帮你把我的CD机拿过来,你喜欢听谁的歌?我帮你去买碟。我记得每次去歌厅,你都要点李克勤的歌。你唱粤语还不错哦!”
“高老头他们哪去了?”
“好像是听讲座去了,晚上会过来看你。”
“他们恋爱了?”
“怎么可能,海欣那么喜欢你。蔡小菜你是不知道,别看海欣整天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其实她那么毫不掩饰地追求你,你这家伙又躲来躲去的,让她难堪得很,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她跟经常跟我说好想找机会暴打你一顿,她说你太解风情了。再说,高老头不是跟一个研究生谈上了吗?”
“高老头喜欢信海欣,你们女生也都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都是高老头那些情书的忠实读者。高老头这个鬼也倔得很,说是你一天不接受信海欣,他就一天不死心。对了,蔡小菜你是不是真对信海欣没一点感觉?”
“我哥不让我在大学里恋爱。”
听我提到我哥,本来想跟我说男女情事以便让我平静下来的盛可以赶紧打住,不让话题继续。她起身去给我倒了杯开水,又笨手笨脚地帮我削了只梨。她总是能很细致地做每一件事情,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也不管是擅长的还是不擅长的,只要做了,就会提起信真劲。看她任劳任怨地为我忙乎,我心里还是蛮感动的,恨不得感激涕零地对她说一声:盛大妈,辛苦了!
下午我狠狠地睡了一觉,醒来天气已暗,病房里的灯亮得刺眼。高老头和信海欣并没有出现,问盛可以,他们会不会来了?她却支吾其词地说不上来。我预感到了什么,但当时我并不可以多想,一个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颗被蔡小财突然离去弄得痛苦不堪的心,似乎没有理由去顾及这么多的儿女情长。人心都是肉长的,曾经我就猜想过,猜想信海欣总有一天会被高老头打动。之所以我没做信海欣糖衣炮弹下的俘虏,大概是她进攻火力太足,迫及炮、高射炮甚至原子淡都给用上了,我似乎只有躲的份。
“蔡小菜,其实我很想问你个事。”
“什么?”
“还是以后再跟你说吧,也没什么。”
“关于谁的?”
“关于你哥的。你现在需要平静,我以后找时间跟你说。”
“你说,我想知道,只要是关于我哥的,我都想知道,我能承受住的。”
“可能你没注意到,那天信海欣说你哥对她讲,他想去西藏一趟,我心里就打了个顿。之前我不是还碰巧跟你同一天去过你哥学校吗?我刚才突然在想,我那网友会不会就是你哥。”
“什么网友?”
“就是那天我去见又没见着那个。”
“哦,就是你说网名叫‘我是一头猪’的那个?”
“是啊,我那网友在上学期快放假的时候,对我说过,说他想去西藏一趟,想在那里呆一段时间,把身心都好好清洗一遍。上次信海欣不是讲你哥在电话里也跟她说想去西藏吗?”
“可是我哥没跟我说过他也上网。”
“他不是也没跟你说过他找过女朋友吗?我想他一定有很多事不能对你说。”
盛可以告诉我,她那网友的个人资料里写着“小心走路,抬头做人”这句话,我就已经敢肯定,“我是一头猪”就是我哥蔡小财。这句话太熟悉了,从初中开始,蔡小财几乎在每个笔记本的扉页上都写有这句话。他也经常对我说,小菜,什么事都要想好了再做,不能走错了路。他还说,在学校不要跟同学去比吃比穿,不要因家家里穷就觉得低人一等,就算真低人一等,也是好事,因为这样就逼得我们不得不抬头做人。记得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还笑了他说,我家蔡小财啥时候成哲学家了?
我哥蔡小财是到我们学校的论坛上认识盛可以的,至于他为什么会去我们学校的论坛玩,再没人知道。他们相互不知道姓名,没看过照片,所以蔡小财就算看我打篮球时,盛可以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大声地喊着加油,他也没法认出来。关于前不久那次未遂的见面,据盛可以讲,是我哥跟她早早就约定好的,可是蔡小财这臭小子竟然自己爽约了,而且爽得出奇的彻底,永远不可补偿。
我哥是爱上了未曾谋面的盛可以吗?我很想问,却没敢问。
寝室里的小不点粟雷伤风感冒,到校医院求诊,忙完后就上二楼看我,骂骂咧咧地进的门。我以为是护士给他打针的时候把针头搁里面没抽出来,或者偷工减料在插入之前没有用手或者棉签给他做臀部按部引起了他的不满。
“小菜哥,你好些了吧?”粟雷问。
“好些了。医生说等伤口愈合就可以出院了。”盛可以跟我经纪人似的,抢先替我回答。
“他妈的,这样的鬼医院,小菜哥你要小心点,别让他们给黑了。”
“什么跟什么,我早被黑了。不过他们不把割下来那小尾巴送餐馆就好。”
“我和你说啊,我今天挂号花了一块五,医生竟然只给开了八毛钱的药。你说我上校医院到底是来挂号玩儿的还是来买药的啊?!”
“哈哈,这医生挺好客的,他怕是还想对你说声‘欢迎下次光临’!”
“操死他家里祖宗二十九代。”
“靠,不会吧?二十九代?小伙子有志气,看来你那家伙也不短。”
我边说边转头看了看盛可以,发现她正面色异常,红得跟少女初潮时那样,慌乱中带点无措,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要是换作平常,她早凭着一腔正义制止我说下流话了。这会之所以默自承受,大概是不想破坏我可怜兮兮的一点开心情绪。这些天都是她在陪着我,她没看见我高兴过。高老头和信海欣全然把我忘了似的,手术之后我就没再瞅见他俩的影子。盛可以每天白天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偶尔还要替我接待一下来医院看望我的同学和老乡。
粟雷站在床边磨磨蹭蹭的,跟我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时不时还打那么两个喷嚏,终究还是引起了盛可以的强烈不满。
“粟雷你站远点说话,别把感冒传染给蔡小菜了。”
“哦哦哦,知道了,盛大妈教训得是。”
“你要死啊,还敢这么叫我!”盛可以突然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气得胸部都在起伏膨胀。
“好好好,以后再不敢了。叫班长,叫班长,这样你满意了吧?盛大妈!”
粟雷叫盛大妈简直成了习惯,一时要拨乱反正还真不容易。好在盛可以这回并没听出来,乐呵呵地看着栗雷。
“这就乖。不叫班长叫姐姐也行。”
刚好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盛可以叫粟雷暂时陪我聊聊,她去离校医院最近的那家小餐饭买饭。住院的这几天里,我的伙食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比生病之前要好得多。平常我都是和高老头吃食堂,单单论个口味,都不知道要比外面餐馆里的差多少倍。食堂里那些炒菜师傅,你说他们有多厉害就有多厉害。猪肉牛肉甚至包括鸡肉什么的,他们可以炒出一种味道来。像我和高老头这种混了三年的“老食堂”,大部分时候依然无法分辨自己打的到底是什么肉,惟一能肯定的是:那应该是种动物。
等盛可以从门里消失,粟雷马上把椅子一挪,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别神秘莫测的样子。
“小菜哥,以后你就有清静日子过了。”
“么子意思?”
“哈哈,信海欣那八婆总算可以不缠你了,多幸福啊!说实在的,以前看她对你穷追猛打的,兄弟们都挺替你担心,以为你十有八九会缴械投降,没想你那么坚挺。就凭这点,小菜哥,你是我的偶像。”
“不要搞盲目崇拜,这样不好。”
“小菜哥你别逗了。你清静了,以后高老头就有得受了。”
“什么有得高老头受的?你什么意思?”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小菜哥,他们两个绑到一块去了,那热乎劲,叫人看了憋气。”
“哦,他们两个,是挺好的。”
我竭力掩饰着自己,装作事不关己,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我微微张开嘴,像在笑。这个怪异的表情像被点了穴,很久时间里都保持在我的脸上,如一朵无根的花,总会一点点地死去。粟雷注意不到这种变化,他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跟我讲着他的发现。他所不知道,他说的每个细节,都仿佛是在往我耳朵里塞炸药。
粟雷也是个自学成材的好学生,不喜欢上课,经常往外面跑。有时候没事,花一块钱,坐半个小时的车到火车站,沿街看看美女又回去。他就是在这种无聊的活动中发现高老头和信海欣在一起的。他在火车站的停车广场看见他们相拥着上了另一趟公车汽车。
“高老头还揽着信海欣的腰呢。”
“哦!”
“妈的,打死我都不信。所以我还特意偷偷摸摸跟近看了,站在他们上的那辆车的门口,扯着脖子,就看见他们都坐成了一堆。”
“哦!”
“信海欣像只死兔子,趴在高老头身上睡觉。麻麻麻,不说了,我快受不了了。”
“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受不了他们啊!看他们那么亲密,恐怕快要修成正果了。”
这时盛可以提着两份饭进来了,粟雷起身要走,说是中几个老乡聚餐,得马上赶过去。在大学里,老乡吃吃喝喝总是很普遍,不过目的倒各有不同。像我们那老乡会,参加过一次之后,杀了我我都不去了。要交钱在其次,搞笑的是,他们说要拉拢老乡之间的感情完全就是狗屁。像每年新生开学之后的老乡会,他们无非就是想看看老家来漂亮妹子没有,有的话赶紧趁人家涉世未深骗到手再说,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盛可以是准备扶我坐起来的时候感觉我脸色不对的。她满是诧异地看着我,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这是她第一次摸我,而且摸得名正言顺,摸得理直气壮。这简直就是乘人之危嘛!
“你没事吧,蔡小菜,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求你别再吓我了,你刚才脸色难看死了。”
“不至于吧?”
“真的,骗你是小狗,我还以为你又发高烧了。你又想你哥了是吗?”
“吃饭吧。”
我摇了摇投,示意盛可以把盒饭打开。我不想告诉她,我的脸色难看,我的心情在短暂的轻松之后突然又变得糟糕,是因为我听到了关于信海和高老头的事情。如果我对她说了,她一定会看不起我的。毕竟别人信海欣泡了我两三年,我一直没应战,怪得了谁呢?再说了,我弄不明白自己对信海欣的感觉,爱或不爱,一点也弄不清。其实我是这么给自己解释的,我觉得自己难受,不恨他们在一起,而是怨他们这个时候在一起,然后对我不问不闻。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偷看盛可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想多看她几眼。我是在失落之后试图从她身上寻得安慰吗?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有段时间对盛可以的喜欢,除了我自己和高老头,再没第三个人知道。这事我只跟高老头说过,令我万万没料到的是,高老头竟然损人利己地把真相对信海欣说了,这完全是不正当竞争行为嘛。关于这件事情,我是在出院之后才知晓的,给我透露真相的人,是盛可以。女人都这样,比较八卦的事情总是藏不住,更何况是信海欣这种满身是嘴的女生。高老头告诉她我喜欢盛可以,她不在盛可以耳边吹吹风,那才叫不正常。
我和高老头是不完全的情敌关系,这在系里众人皆知。但是,盛可以和信海欣什么时候也成了不完全的情敌关系,我却一直被牛皮包着,蒙在鼓里。因为喜欢和不喜欢,我是高老头的假想情敌,盛可以是信海欣的假想情敌。人不成功的时候,就喜欢给自己树立对手,然后用“被对手打败”来为自己的得而不能开脱。
高老头是多少天之后才重新出现的,我已经失去了去计算的兴趣,只知道当时我已经失去最后一点继续呆在医院的耐心。那么多天的故作冷静到了极限,就算已经能掩饰住悲痛,可是我无法在这种刻意且残酷的掩饰中忘掉甚至只是忽略我哥蔡小财已经走了这个现实。盛可以拗不过我,很仔细地去询问过医生,勉强依了我,让我提前出院。刚走到医院门口,我的一只脚还在里面,但撞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高老头。
“小菜,对不起,这几天我有事去了,没能陪你。”
“没啥好陪的。俩大男人,陪来陪去怕陪出问题来,你有事,你忙乎去。”
“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哥们了。小菜!”
“怎么会?够得很呢!”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你理解老哥这一回好不好?”
“不舒服倒是真的,不过不是心里,我哪都不舒服,尾巴也不舒服,于是割了。”
或许我的话是棉里带刺,我看见高老头怯怯地后退一步,然后又向手足无措地绕了一圈,走到靠盛可以的一边,把盛可以手里提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接过去。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并且很想问他一个问题,问他这些天是不是挖煤去了,整张脸都乌漆抹黑的,跟电视里那些经年累月在井下劳动的矿工没什么区别。犹豫片刻,终究没把话问出来,谁知道他是不是跟信海欣滚到煤堆里浪漫去了呢。
“小菜,这几天我叫H大那边的老乡帮忙查了一下,那女的,就是你哥先前那女朋友,叫白玲玲。”
“哦,叫白玲玲?挺有风尘味的名字。”
“也别这么说。小菜,我老乡问过不少人的,他们都说白玲玲对你哥其实挺好,后来是你哥自己不要她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妈的,连名字都像狐狸精,怎么会是好人?”
“小菜你不要激动,我们先不说这些。你哥的事你就都别操心了,那边学校说都处理好了,尊重了你的意见,没有通知你父母。”
“你们放心,我会弄明白了,我一定会弄明白是谁逼死了我哥。”
我开始咬牙切齿地说话,甚至很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头。我没看高老头,他那张突然变得黑而憔悴的脸我看着不爽,虽然以前看着也没什么爽的,现在是看着会非常的不爽,觉得陌生。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食堂打饭,辣椒炒肉一直都只有辣椒没有肉,突然哪天不小心看见辣椒堆里也有了一小块肉,我一定会怀疑是不是死猪肉,或者是炒菜师命傅掌勺的时候由于偷吃不认真漏下了一块。
我的目光一直偷偷的放在盛可以身上。我跟高老头说话的时候,她始终不发一言,低眉顺眼地走自己的路,这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自从明确她是我哥的网友并且大老远跑到H大去见我哥而未遂之后,我心里头就疑窦丛生,觉得她一定跟我蔡小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一定知道我哥的很多事情。虽然她鼓起勇气承认了她跟我哥的网友关系,但她又好像在刻意回避与我哥有关的一切。
从医院拐出来,便是一条安静的林荫小道,左手边是个人工湖。湖里有没有鱼我不知道,以前半夜三更跟寝室里一帮哥们来钓过,胆颤心惊从凌晨钓到天要亮连虾米都没钓上一只来,惟一的收获是我在一顿胡乱摔杆之后勾上来一只避孕套,他们拿手电筒照着辨认过,有人说是什么杜蕾斯,有人说是夜来香,我不懂,就没参加这场辩论。从此我相信了,湖里不一定有鱼,但一定有不漏水的鱼网。
因为是周末,天气不冷不热,没有阳光,只有少许的风,所以我们经过的时候,湖边的石凳上坐着很多对谈恋爱的男女。他们好像都得了软骨病,坐得东倒四歪的,没一个姿势端正的,不是女生把脑袋埋到男生怀里,就是男生把脑袋埋进女生腹部,要乡下的长辈来看到了,还以为他们在相互帮忙找虱子。你别怪乡下人没见识,这也怪不得,那些男生女生挤到成团也就算了,还要掀衣角什么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信海欣就是在我们把这个人工湖走完的时候跑过来的。稀拉着头发,穿件深蓝色的长外套,急步而行,不认识她的近视眼看起来可能还像轻舞飞扬,但像我这种对她知根知底并且视力极好的,一看就知道迎面走来个缩水版韩红。
信海欣说:“蔡小菜,你怎么就出院了?是你脑袋进水还是医生脑袋进水啊?”
盛可以说:“医生说可以出院了,自己注意一下,不做剧烈运动就没什么事了。”
我喃喃骂了句:“住他妈的球。”
最急的要数高老头,他看见信海欣走过来之后,整个人神情就不对劲了,有意外,也有怜惜。他转到信海欣身边,比较小声地说:“不是叫你在寝室好好睡一觉的吗?怎么一会就跑出来了?”
信海欣用惯常的恶狠狠地语气说:“睡什么睡,就我这体型,还睡!我又不参加跆拳道什么的,减肥减肥,坚决要减,先把腿瘦下去再说。”
可能是想逗我乐乐,信海欣说话的时候满脸夸张表情。但我听起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高老头什么时候关心起女生的睡眠情况来了?信海欣以前也没说过减肥啊,她知道男生都笑她腿粗,却一直不以为然,说粗有粗的好处,否则怎么替女性顶起半边天。
高老头和信海欣两个的对话越来越有调情和过日子的味道了。
本来我是固执地要马上去H大找白玲玲的,也就是传说中我哥那女朋友。但高老头他们把我劝住了。我哥出事后,我心里就无比坚定地认为,是白玲玲这狐狸精害了蔡小财。我需要了解这个内幕,我甚至想过要把这个女人给废了。
最后他们把我护送回了寝室。
一看几天没睡的铺,我差点就哭出了声。不是说他们帮我整理得整整齐齐让我感动是想哭,而我实在认不出那是我自己的铺了。就像几十年之后见到之后的表兄表弟什么的一样,怎么也不敢相认。很明显,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们打牌就把战场设在我床上了。由于学校那段时间抓得很紧,他们不敢直接玩钱,就拿高老头从家里带来的玉米充着。床上那些玉米估计是前些天留在那的了,因为我在捡那些玉米的时候都同时捡到老鼠屎,比玉米还大颗一些。
周末都是这个样,不到午饭时候,同学们是不肯起床的。睡饱事大,饿死事小。我们进去坐了一会,才陆陆续续有人醒过来,要起床,便要盛可以和信海欣回避。
盛可以对我说:“蔡小菜你先休息,医生说过不能乱动的。”
然后又转头对信海欣说:“海欣,我们回寝室去吧。”
信海欣拿本书拍在桌子上,大声说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想赶人走是吧?老娘今天就是不走,要起床的在被子里把衣服裤子穿好再钻出来。”
寝室里顿时哄堂大笑。
信海欣也不脸红,还把手里的书搁着,拿起桌上那把高老头修脚趾甲用的手果刀,朝四面八方扬了扬,说:“谁试试,谁试试?我看哪个敢贴张裤衩就起床,到时别怪我信海欣刀下无情。”
寝室里又是一顿哄堂大笑,连我也苦中作乐地跟着笑了笑。再不笑,我怕憋出内伤。
闹归闹,留了一会,信海欣和盛可以还是走了。高老头送她们到楼梯口,折回来就在我床上挨我坐下,表情凝重,好像我会咬他似的。
“小菜你躺一会吧,再过半小时我去买饭。”
“不睡。你跟我说说。那个狐狸精,是叫白玲玲吧?跟我说说你了解到了一些什么。”
“唉,这个挺不好讲。有人说她好,有人说她骚,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好还是骚。”
“说她骚的,有没有说她是怎么个骚法?”
“什么怎么个骚法?我也不知道,他们只说她胸大而且有脑,在艺术系,甚至整个H大都挺惹火的。”
我于是找室友要了电话卡,从抽屉里找出写有白玲玲电话的那张纸片。高老头知道我要给那女人打电话,想阻止,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可是我并没有再听到白玲玲的声音。电话拨过去之后,一直响,但没有人接,再拨就被拒听了,等我气愤难当地拨第三次,对方已经关机。我的脸变得铁青,心里开始冒火。
白玲玲对我的躲避,更加让我坚信,我哥的死与她有关,肯定与她有关。我想,她是害怕了!我想,答案就在她身上了,扒光衣服我都要找出来!
第五章
据说,因了我哥蔡小财的死,H大还分院系召开了会。当然,开的不是追悼会,蔡小财就那么点能耐,想必没法死得这般轰烈,不然他不会偷偷爬上楼顶吹得冷风闭上眼睛。他们开的是通气会,无非就是告诫大家别就这事到处议论和传播。人死总不是好事,除了为国捐躯。大学里处理类似事情都是这风格,以免坏了声誉。这正是这种半知半晓的状态,衍生出了许多神乎其乎的传言甚至鬼话。
在我自己学校,有段时间就非常流行一个鬼故事。说是有个大二的女生在九教上晚自习到很晚,结果出事了。九楼位置很偏,而且已经上了岁数,砖木结构,相当破旧了。去那自习的学生少之又少,一般只有两类人,男女朋友结伴或者一些性格孤僻者。有时候运气好,一对男女独霸一整间教室也不是没可能。
那天晚上,那个大二女生坐进教室就埋头看书,中间有没有别的同学进来,她不知道,但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没发现任何身影,看表,已快11点。她赶紧下楼,虽然穿的是运动鞋,但踩在木板楼梯上还是发出沉闷的声响,砰砰砰,每一声都冰冷冰冷的。走到三楼,她估计是有点内急,于是就转进了厕所。这一进去,就没再自己走出来。她在里面被奸杀了。发现的时候,她就半裸着身子趴在水池边上,水笼头还是开着的,哗哗哗的水声淹没了一场恶罪。
这个事情慢慢在同学间被添油加醋地传开,已是半年之后。那间女厕所被改成了杂屋,因为厕所闹鬼闹得很凶,问题就出在那个开了一整夜的水笼头上。按在学生中间流行的说法是,那水笼头怎么关都关不紧,左拧右拧都不是办法,换了无数个新的也还是这样。后来干脆把水管给堵了,但只要有人进到那厕所里,依然能听到明晰的水声,定定神,还能听见女生有气无力的哭喊:求求你,把灯关掉!
从此,去九教上自习的学生人数锐减。
天天上课都带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高老头,自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再说了,九楼是他勤工俭学的区域,也不希望那块地真闹什么鬼。
有天夜里硬拉着我去探着究竟,他甚至还在那间废弃的女厕所里呆了差不多一刻钟。我跟另外一个室友在外边等他都害怕,双腿打着哆嗦,突然就真传来了水声。我和室友相互壮胆,说高老头这鸟人竟然在里面尿尿,然后又冲着门口大喊,高老头你他妈的尿完没有,尿完了快滚出来。谁知话刚落音,高老头就出来了,而且真差不多是滚出来的,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逃命似的跑起来,我们在后来使劲地追,到寝室门口才把他拉住。
他惊魂未定地问我刚才听见水声没有,我说他妈的高老头你在里头尿尿想吓我们,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对天发誓说没有,尿是尿了,但是尿在裤子里的,根本不可能有水声。他说他呆了快15分钟的时候,也听见了水声,然后是女孩那有气无力的哭喊:求求你,把灯关掉!
从此,高老头成了寝室最怕鬼的人,一度把九教的卫生区给退了,每个月少了几十块钱的收入。
我哥系里的那位女副书记和另外一位老师带我到蔡小财的宿舍,高老头起初怎么都不肯一同进去,最后我火了,他才极不情愿地跟在我身后,神色紧张,并且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以此来稳定情绪。
我把蔡小财的抽屉翻了个遍,想找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却一无所获。他小时候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打上高中起就没再记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底,谁也不说,一个人承担。抽屉里有一大堆废弃的一次性打火机,我试了几个,有些还勉强能打燃,冒着微弱的火苗,然后又一点点地熄灭下去。我觉得这一定像极了蔡小财生命即将结时的气息,再跳跃,再闪烁,终究要划上句号。
“我们问过跟蔡小财认识的学生,他们说他不抽烟,挺正的一个学生。”女副书记看见我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堆打火机,犹豫着向我解释。
“是的,我哥他不抽烟。”我头也不抬地附和一句。
从小到大,我没见我哥抽过烟,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那么,他怎么攒了这么多打火机?
我想不出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讲,打火机除了点烟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高老头也挺好奇地看着被我翻来翻去的这些打火机,眼神里满是疑惑。当然,除此之外,我在收拾我哥的遗物时,没再发现别的疑点。蔡小财的衣服很少,每个季节大概都只那么两三套,有的甚至还是高中就买的。他长个早,高中毕业前就基本定了型,那时的衣服只要不破大洞,也都还能穿。我把这些衣服叠好,装进小包里。带过来的一个大包,用来装书。
书就像蔡小财的命,我得帮他带回去。大学四年的书,他都整整齐齐地码在属于自己的那格壁柜里。装的时候我随便翻了翻,竟然也看到有些书上写有那句我所熟悉的话:小心走路,抬头做人!
高老头帮我提着大包,我自己拎着小包,走出蔡小财的寝室,下了楼。
“东西你们都收拾完了吧?!”随女副书记一同来的那位老师问。
我点头,然后抬头,却怎么也盛不住了眼泪。门上那张陈旧的卫生值日表还在,我开学时留在上面的那行歪歪斜斜的字也还在:蔡小菜已返校,见字速联系。蔡小财再不会跟我联系了,他没有手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拨不通我寝室的电话。其实我很想上顶楼,再看看我哥躺下的那个地方,那个躲不过任何风雨的空地。
我把头高高仰起,望向此刻有微风经过的楼顶,视线里似乎空空如也,然后双眼模糊,然后一阵紧着一阵的眩晕。幻觉中,我再次看见了他,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楼顶,很靠边的位置,目光直视,并不看我。风轻轻吹起他的衣角,吹起他略显凌乱的头发,然后,我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后退,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高老头,我看见我哥了。”
“小菜,你怎么啦,你别说胡话。”
“我是真看见了,他刚才就站在楼顶。他的头发还像我过年回家时看见的那样长,他穿的还是死的时候身上那件黑色的外套。”
“你别吓我,小菜,你一定是太舍不得你哥了。”
我有些恍惚,甚至开始觉得提不动手里那个很轻的小包。我面向我哥的寝室站着,许久才转身,很慢地转身。
从那扇铁门经过的时候,我手里提的袋子碰到了门沿。那包在我看来像个迷一样的打火机,放在最上面,与铁门相碰,发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在我哥寝室收拾的时候,高老头其实劝过我,要我把这些没有的打火机扔掉,可是我不肯,不止是因为他是我哥的东西我才带走,冥冥中我感觉这些打火机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出了铁门后,我就一直走在那位女副书记身边,我开始小心地问一些关于我哥们生前事。
“老师您好,我哥以前有个女朋友,好像是叫白玲玲,你知道吗?”
“知道。就是艺术系那个吧,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找过她,后来公安局的也去问过情况。你哥跟她谈过差不多一年,两个相处还蛮好。”
“他们为什么分手你知道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哪个也说不清了。不过一些学生反映,后来是你哥提出跟她分的手,两个也没吵没闹的,这应该不是你哥自杀的原因。”
“哦,是吗?你们找人了解了?”
“找了,找了不少学生谈话,情况都差不多。”
“那我哥他……”
“唉,可惜了一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太爱说话。”
“是的,我哥是不太爱说话。”
“系里都挺器重他的,以前想他做学生会主席,我找他谈话,他说他没这个能耐,我做了一圈思想工作下来,他拒绝不了了,就改口说自己不喜欢抛头露面。其实要是不出什么问题的话,他当一年学生会主席,毕业留校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能告诉我怎么找到白玲玲吗?”
“你找她?你们过艺术系女生宿舍那边问问看,他们系里实习上学期就安排了,如果没出去找工作,她应该还在学校。”
我拉着高老头,去了H大艺术系的女生楼。这是块风水宝地,怕鬼不怕色的高老头自然乐意奉陪。往门口一站,他就全然忘了自己是跟我来干啥的,往门口一站,我就看见他摘下眼镜把眼屎给擦干净了。这是高老头看美女时的习惯性动作,像考试最后时刻那样,先摘眼镜才猛擦眼屎,以提高可视度。
眼屎无碍健康,但有碍阅色。这是高老头自己的名言。
我们去的女生楼,听说住的全是学音乐和舞蹈专业的,在这里,要找到一个丑女,绝对比在我们学校找出个美女来要难得多。
“高老头,你随便逮个人问吧。”
“问什么?”
“问白玲玲啊。说女人是祸水还真他妈的有道理,你看你,像个啥样,看美女看得流口水,却忘了正经事。”
“好,我就问,你是说随便找人问,碰碰运气对吧?”
“是的是的,别罗索好不好?你打牌手气好,问个人手气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高老头果真手气好,只问了三个,便出了状况。对方是个留着长发的女生,个子高高的,有一米六八以上,条子一流,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脸蛋白皙且透着红晕,像一只躲在玻璃橱里的苹果。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双眼睛,大是挺大的,但看上去并不明净,在我的感觉里,她看人的时候,目光里似乎有种不易察觉的闪躲。
高老头一个健步,挡在了刚出来的一位女生面前。“你好,请问你认识白玲玲吗?”
女生直直地望着高老头,许久才说话。“怎么?什么事?”
高老头故作歉意地笑了笑,说:“我是她哥,”
女生睁大眼睛,把高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说:“她哥?我怎么不知道她有这么个哥?”
高老头暂时结巴起来:“哦,不对,对,是表哥,远房表哥,就是隔了十代八代的那种。”
女生终于很鄙夷地说:“你神经病吧你!”
多么耳熟的一句话,我突然猛醒过来,往高老头的方向靠了靠,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正准备离开的女生,愠怒道:“你就是白玲玲,对不对?”
“你是谁?”
“我是谁?看不出来?我是蔡小菜,你不认识,但我哥蔡小财你认识吧?”
我似乎开始有些失态,双眼冒火,恨不得挥动手里的小包就砸过去。而实际上,那个时候我也真的准备砸她了。在我眼里,这女生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对一个人有了成见,没办法,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好比我总怀疑我们学校食堂卖的肉全是死猪肉一样。可是,当我把力量积蓄得差不多的时候,却被接下来猝不及防发生的事打碎了动手的机会。
白玲玲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慢慢向我靠近,最后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我抱住。我正莫明其妙,她已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面前的白玲玲是不是突然狂吠病发作了。我浑身发抖,生怕她咬我。要是她真咬我,我还要去打狂吠疫苗。
我的疑惑和恐惧还没平静,她却又突然放开我,一个转身,疯了似的跑进宿舍区。高老头要追,被守门那因超级发福所以胸部依然肥大的妇女给挡住了去路。旁边有很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女生驻足围观。她们看了也白看,连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们能看出个啥来?
这天,我跟高老头在门口又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直至天黑,也没再见白玲玲出现。上车之前,高老头提议给白玲玲打个电话。没想,她竟然接了,但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里,我听见她还在哭。我跟她的对话,只寥寥数语。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口就问了她那个问题,或许是在整理我哥遗物的时候,那堆废弃的打火机就在我心底积下了无法消除的疑。我问她我哥抽不抽烟,连续问了两次。她一顿带着哭声的嚎叫,紧接着,电话就断了。
她说:“他不抽烟,他不抽烟,我没看他抽过烟的!”
第六届校园文化艺术节隆重开幕,无非就是些瞎折腾的猴子把戏,用来哄大一大二那些小孩子玩的。校园里到处横幅飘飘,口号遍地,就连厕所旁边也树起了“文明如厕”的牌。高老头不吃这套,一泡尿硬是全撒在了便槽外面,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这又不是我的地盘,想怎么尿就怎么尿。”
学校勤工俭学的校园卫生划分成了很多个区,高老头承包了我们住的11舍和躲在学校最东头的九教,但自从被鬼吓过之后,他就把九楼那边让出去了。他开始并不肯,舍不得每个月少挣那几十块钱。我劝他,说你奶奶的挣那么点钱怕是买定心丸吃都不够,还是别吓傻了的好。
开幕式在学校新建落成的大礼堂举行,竟然还买门票。本来事不关己,我们根本不会去看,脱衣无黄色录相下流图片什么的全看腻了,哪还有心思去看那些小女生扭呀唱呀的。不过对此高老头还有存在诸多不满情绪,从校长到学生会主席,全骂了个遍,牢骚满腹,满嘴脏话。我说高老头你怎么老改不掉发牢骚的习惯啊?他倒好,理直气壮说,牢骚,什么叫牢骚啊,一个没正义感的人会有牢骚吗?
我和高老头准备去校门口的商店买皮带的。高老头的皮带头一直松松垮垮,很久以前我就叫他换新的了,他不肯,说怕花钱,结果那天跟我去整理我哥的遗物,在H大上了个厕所,就把皮带头给掉坑里去了,一声闷响就连影都没见着了。后来去找白玲玲时,他一直是一只手拎包一只手拎裤头。
路过传达室,恰巧碰到去取书信和报刊的信海欣。
这差事从大一开始,一直都是信海欣霸占着,班上订的杂志和报纸基本上被她私吞了不说,她还要挟我们男生说要是谁敢叫她“大脸婆”,有信件一律代为保管两星期之后才交还。她不在乎别人说她腿粗,却很烦别人说她脸大。说她脸大,她其实也还免强能忍,但形容她洗脸浪费水化妆浪费料她就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到有一次,她跟班里像女孩子一样丁点小事喜欢吵来吵去的一男生闹过一回之后,她便明令禁令别人再喊她“大脸婆”。因为那男生骂她脸大无脑。被人骂胸大无脑至少带有丰满的意思在,可被骂作脸大无脑,似乎就有点一无是处的味道了。
信海欣看见我们,把手里的那把信报朝我扬了扬。
“蔡小菜,有你的信呢。不是情书,我就不拆着你的看了。”
“我爸写过来的吧?”
“哦,好像是的,是你老家那边的地址。”
“那快给我。”
打从我哥蔡小财走了之后,信海欣在我面前也不经常疯了,收敛了许多,生怕惹得我来气。她乖乖地把信递给我,又用一个类似于打情骂俏的动作,摸高似的拍了拍高老头的肩膀。我把信拆开,看了一眼,不敢深读,便又重新装了进去。我愣着,听他们两个说话。
“高老头,你陪小菜去找那个什么玲没?”
“去找了,那妞靓得很,不过莫明其妙的是,她竟然抱着小菜哭了一把。”
“不可能吧?高老头。”信海欣把嘴张得像要讨奶喝,很吃惊的样子,“你是说那个什么玲把小菜给抱了,还哭?”
“难道我骗你不成?不信问小菜去。”
信海欣于是把那张大脸转向我,把高老头晾到一边,问:“是真的啊?蔡小菜你不是一直怀疑是她逼死你哥的吗?那她还哭个啥呀,该不会是想制造什么假象,以便你不找她麻烦?”
听见信海欣又无意中提及我哥的死,高老头朝她使了使眼色。不过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信海欣又一阵嘀咕扫过来了。
“蔡小菜你别说你是第一次被女生抱哦,嘿嘿,我记得我是抱过你的。”
“你抱过我?什么时候?”
“前段时间你生病,不记得啦?我抱着你也差点哭了。”
“扯乱弹。你只抓了我的手。”
“哦哦哦,对对对,没错,就是的啦,我就是说抱了你的手。”
“别疯癫了,你跟高老头谈恋爱,以后放认真点,别成天开这样那样的玩笑。”我看着高老头,尴尬地笑了笑,又说,“高老头,你说是吧?”
我信口胡言,三个人的局面马上就僵住了。高老头不好意思似的,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开始自摸。我知道他是在找烟。他身上那半包红河,我昨天晚上睡不着,早帮他抽光了。信海欣虽然也脸露难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看来她内分泌比较正常,调节起情绪来自然不难。她见高老头胡乱自摸,手足无措的样子,就把他支开了。
“高老头你没事就先走,该干嘛干嘛去,我找蔡小菜说点事儿。”信海欣向着高老头说。
有了台阶,高老头赶忙闪人,单枪匹马去买皮带去了。他一个人去买东西我是很不放心的,一副挨宰的相,特别是遇到有点姿色的售货员,别人就算报出比价目单上更高的价他都不会还,有可能的话,还会口口声声地陪着笑脸装大款,说这东西怎么这么便宜啊。
信海欣把我带到操场边。我脑子里一直在思忖,想知道她要单独跟我谈什么。我觉得她应该会跟我说说与高老头之间的事。结果我绞尽脑汁,最后也只猜对一小半。跟她同学三年,这是她第一次用很认真的口吻对我说话。
“蔡小菜你跟盛可以好吧!”
“搞笑。”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她,高老头跟我说过了。”
“搞笑。”
“别不承认了,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丑事。你看我,我喜欢你,我就从来不说我不喜欢你。多跟我学学,敢做敢当。”
“妈的,高老头也太不是人了。”
“蔡小菜你还嘴硬个啥啊!怨高老头,也就是承认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早没感觉了。”
“盛可以比我漂亮,比我成熟懂事,比我会照顾人,你跟她在一起挺好的哩。不过你要加紧行动起来,只许赢不许输的哦!”
“搞笑。”
“你老说搞笑干吗?我帮你问过了,盛可以也喜欢你,她开始只说对你有好感,不能确定,还是我帮她确定下来的。我跟她挤在一个铺聊了一整晚,就为了帮她确定她喜欢你。”
“打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蔡小菜你别有什么心里顾虑哦,以后我跟她还是好朋友,跟你也还是好朋友。”
“别说了,别说了,我要疯了!!”
那一刻,我真的快要疯了,像有一股毫无来由的劲浪冲进脑袋里,让我辨不出方向,让我感觉天旋地转。我突然站了起来,三步两步蹿到路边,逃也似的跑开了。我觉得有好多个身影在我眼睛晃来晃去,变幻速度极快地晃来晃去,有信海欣,有白玲玲,还有盛可以,但是,没有我哥蔡小财。
也许是信海欣的那番话敲醒了我,在飞速跑回寝室的路上,我一遍遍地在问自己:是不是还喜欢盛可以?是不是曾经的那份好感还存在心底?
可是,要是蔡小财喜欢过盛可以呢?!
如果,盛可以是我哥喜欢过的女孩子呢?!
虽然他们没见过面,虽然我可以看出,盛可以只把我哥当了普通的网友,但是我哥他也只是把盛可以当普通网友吗?我甚至把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联系起来想过,我想如果我跟果真想与盛可以见面,那么盛可以会不会就是他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想见到的人?最后没见成,或许是我哥等不及了,或许是他害怕了。我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事都想不明白。
跑回寝室,我并没有久留。巴掌大的地方,开着两桌牌,闹哄哄的,扰得我心烦意乱。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我重新出了门,往东的方向转悠,不知不觉就到了九教。因为校园文化艺术节开幕,全校停课一天,所以整个九教根本就没人。这是幢苏联时代建的房子了,淡红色的外墙,飞檐的屋顶,看上去十分别致,但四周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大树,枝枝蔓蔓,密得可以,所以整幢楼都透着股阴气。
大白天的,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害怕,所以就在前面的那个新修的小亭子里坐下来,看老爸写过来的那封信。
老爸在信里像往常一样,问我吃不吃得饱,问我考试都及格没有,问我最近是不是还喜欢跟同学打架……这些问题老爸从大一问到现在,重复了无数遍,我也解说过无数遍了,可他每次写信还是照问不误。可能是因为我哥蔡小财太懂事了,所以随我长多大,相比之下都叫人担心。比如跟同学打架这事,我只是中学的时候喜欢打,上大学素质高点了,早就收手不打了。又比如考试及格的问题,我早就解决了,除了大一时不了解行情有过一两门补考,之后我每次考试都能抄个七八十分,点子高弄个九十来分也不是没有过。
以前放假回去,老爸问我考试能否都通过,旁边的同学能过,我当然可以过,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每每此时,一旁的蔡小财听了便会窃笑,说我家小菜记忆力不好,但视力好,爸你就甭担心了。但等爸一不在场,蔡小财就马上变得严肃起来,说小菜你别每次考试都抄别人的,不学点真本领,以后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回家继续当农民,非得把爸妈气得吐血不可。
胆颤心惊地把老爸的信看完,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上帝保佑,爸妈的确还不知道蔡小财已经出事了。老爸最后还在信里说——
你哥前段时间写信回来,说他外边找工作去了,没时间去看你,叫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要是你哥能找份好工作,我们也就放心了。只要你们在外边好,我跟你妈在家苦也值得。以后你们成家也不用过多考虑我们。
其实爸妈根本就不知道,虽然蔡小财跟我约定(虽然最后他违约了),大学里绝对不谈恋爱,但关于以后成家的问题,早早就跟我讨论过了。
那时我还刚来省城不久,好像军训搞完后不久吧,蔡小财来我学校,然后又把我带到市里,给我买了双假耐克。当时蔡小财告诉我是假的,我说蔡小财你这小子敢骗我啊,你是哥,怎么会给我买假货。后来穿了两天鞋底就掉了。他没骗我,那鞋的确是假的,那会我怎么知道十二块钱不能买真耐克啊!
买好之后,我们就提着鞋坐在路边聊天。
“小菜,省城就是省城,车多人多,房子也高大,以后一定要把爸妈接到城里来住。”
“那当然。”
“不过小菜这你就不用管太多,以后毕业了你自己管好自己就得,爸妈由我来负担。”
“蔡小财你啥意思?是你爸妈就不是我爸妈啊?”
“我是哥嘛,要连你一起担心。”
想到这些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蔡小财这小子也太言而无信了,一直都念念叨叨地说等工作了就把爸妈接到城里来住,可现在却一个人偷偷溜了,算什么鸟啊?我最恨这种人了,到处许诺,到头来却临阵逃脱。他怎么就不知道,就算城里的人再多车再多,就算城里的房子再高大,没啥文化的爸妈走走问问也是可以找到自己听话懂事的儿子住哪的,可现在,可现在爸妈上哪找去?
我把手握得紧紧的,都快要把信捏作一团,然后狠狠地吼了一声:“蔡小财,你有种,你敢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小时候,我就经常用不跟他玩来威胁他。他很不合群,我不跟他玩,就几乎没人跟他玩了。现在,他做错了事,我就真的再不能原谅他了,再不能跟他一起玩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在想,我哥他会孤单吗?
听说天堂的天气总是阴凉,没有阳光,也没有雨点,这样就好,因为我哥他从小到大出门习惯忘记带伞。
第六章
蔡小财的不告而别让我无力承受,再加上自己尾巴发炎不大不小地病一场,林林总总的事情纠结于心,我感觉自己有点找不着北。现在的人,不论老少,似乎都喜欢装傻,嫩一点的说年轻得一塌糊涂,人近黄昏的自然说老糊涂了。可惜,我的糊涂不是一种境界。
几乎每天起床,我都要问高老头,今天是星期几?
对于我重返课堂,熟悉我的老师大都持半欢迎半不欢迎的态度。欢迎是人之常情,我没垮下,有点良心的人都应该高兴;之所以还有一半不欢迎,是因为我蔡小菜上课实在太喜欢讲小话了。大学里上课,老师是不太在意同学们开不开小差讲不讲小话的,可是我也有我的缺点,那就是嗓门太大,讲起小话来简直就像在跟老师抬杆比音量。有次上数控课的老师还挺友好地问我喉咙里是不是装了扩音器。
这天听高老头说是星期四,但很快就被证明,高老头这猪提供了错误的虚假信息。按课程表上的安排,星期四上午一二节课在T6,于是我跟他每人藏两个馒头在腋窝下便偷偷溜进老师已经开讲的教室。一直以来,迟到或者早退,我们都还是很给老师留情面的,都会采取偷偷的潜入或者逃跑方式。但有件事我对高老头强调过好多次了,他就是屡教不改。他有轻度狐臭,我叫他别学我把包子或者馒头往腋窝里整,他硬是不听,每每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躲在教室最后一排,把俩馒头消灭掉,我便开始对高老头兴师问罪。说实在的,对他把我曾经喜欢盛可以这事说给信海欣听,我感到非常的不满。
“高老头他妈的你什么意思?有必要把我喜欢盛可以这种陈年旧事翻出来吗?你想跟信海欣在一起,在一起就是的,用得着想尽办法把我推开吗?”
“你误会了,小菜,你真的误会了,如果我是那样想的我就是猪日的好不?”
高老头支支吾吾起来,但显然不是被馒头噎着了,我明明看见他全吞下去了的。
“误会?我靠你奶奶的两块。那你就当我喜欢误会好了。我经常误会别人的。”
“信海欣本来就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喜欢盛可以啊。她只不过找我确认一下而已。”
“好,你牛,你说假话的水平越来越牛了。你给我看看信海欣坐哪的,我要找她过来对质。”
高老头人高,脖子当然也够长。我要他找信海欣,他就把脖子伸得跟信海欣那小腿似的,四处观望一番,又把脖子缩回来,略显无奈。
“小菜,今天信海欣怎么没来上课?她从来不缺课的啊!”
我不相信,自己也睁大眼睛搜索一遍,的确不见信海欣,于是问高老头这节是什么课,认不认识讲台上那丑得活下去都需要勇气的女老师。高老头摇投说不知道,不认识。这是我们成为老生之后的行事风格,上课只是为了防止老师查到,看课程表只看教室,是什么课,是什么老师教,对我们说来,一点也不重要。
“小菜,不对,我们好像走错教室了。你再看看,好像一个熟人都没有。”
“我靠你奶奶两块,好像是错了。这是别的班在上课啊。”
很不好意思地问了问坐前排的一个陌生女生,才知道今天才星期三,哪是什么星期四。
我跟高老头狼狈而逃。高老头回寝室看课程表,我在楼下等他,然后我们再一起跑步前进,找到正确的上课教室。前脚刚跨进去,就听见老师喝了口水说:“大家先休息一下,下节课我们接着讲。”虽然老师也是我们不认识的,但看见台下一张张熟悉的在孔,便也明白这回总算没再上错花轿。
我甩开高老头的纠缠,直奔信海欣的座位。
“信海欣!”
“咦,蔡小菜你来了,快坐下,快坐下。”
“屁股痛,不坐。我想问你个事。”
“别乱吓我。你屁股怎么啦?”
“又不是你的屁股痛,你紧张个啥?我想问一点高老头的事,就是说我喜欢盛可以这事,他说不是他主动向你透露的。”
因为是在教室里,耳目众多,我又没信海欣那么胆子大,所以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大嗓门。可我把问题抛出来之后,信海欣并不回答,而是做贼似的用手朝我身后指指点点,面露诡谲之色。
“信海欣你手指抽筋啊!指什么指的?没听见我问你话?”
“蔡小菜,你回头!”
“你转移话题也就够了,还想转移视线?”
回头,我吓了一大跳。身后,盛可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也有些慌张无措,想必我对信海欣说的每句话她都听见了。我不敢去想她心里是一番怎么样的感觉。我紧了紧脸皮,准备与她对视,谁知她不接招。我看她,好尺把眉垂下了,怯生生地对我说话。
“蔡小菜,让一下,我坐前面。”
“哦,好好,你过去。”
她于是就侧着身子过去了。由于过道实在太窄,我蔡小菜生得牛高马大,盛可以的身材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她从我身边向前走的时候,几乎是挤过去的。我第一次通过身体真实地感觉到,盛可以的那胸其实也蛮实在,并不像信海欣说的那样,全班六位女生绝对排不上前五位,也不像穿了夸张的加厚内衣在虚张声势。
盛可以就坐在信海欣前面,我也不便再把问题继续下去,只好悻悻地回到高老头旁边,埋头发了一节课的呆。
我发了多久呆,高老头就为我担心了多久。他老在问,小菜,你又想什么了?他终究是我的好兄弟,就算他在信海欣这事上没做得很好,甚至在我生病住院期间落下我不管,跟信海欣腻在一块极尽缠绵,在心里,我依然把他当最好的哥们。当然,这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为了替我还上动手术花掉的那笔钱,他背着我重新接下来闹鬼闹得很凶的九教的卫生,不知道他在心里已经发过誓,在我哥蔡小财走了之后,他要义无反顾地填补这个空缺,担当起一个兄长所应该担当的,像蔡小财一样。
下午是选修课。所谓选修课,就是学生有很大的自主权力。这种自主权力,其实仅仅限于选或者不选,但我们赋予了这种权力崭新的内容,那就是上或者不上,自主决定。
盛可以带头逃课。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她,她便跟我约好下午在图书馆前头的园子里见面。
其实盛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吃食堂了的。往往,家里稍微宽裕点的,到了大二之后,就不会再混食堂。盛可以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没人知道,但看她的衣着,大概也属于不好不差的那类吧。她大三第一期买过一台手机,用了没几个星期,就掉进水里淹死了,从此也没见她再买新的。她大一刚进校的时候吃食堂,曾闹出过笑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她特能吃,一餐能吃七两。到食堂打饭,卖饭的师傅用怪异的眼神看她也就够了,碰上个别心肠好的,还不肯卖那么多给她,说是女孩子家怎么可能吃得完。她没办法,只好先打三两,吃完再去加三两或者四两。
对于盛可以的邀约,我其实已经盼望已久,不过与感情纠葛无关,我只是想跟她聊聊,从好嘴里知道一些关于我哥蔡小财的事情。都说聊得来的网友是最交心的,想必我哥的很多事情只有她最清楚。现在很多人似乎都习惯把秘密放在陌生人身上,倾诉的目的达到了,又还可以继续呆在安全的范围内,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在图书馆后面见到盛可以,她竟然换了件衣服。浅浅的红色,以前我就想告诉她的,好穿这件衣服最漂亮。她比我先到,走近之后,为了让两个人的聊天轻松点,我先开了点玩笑。这样做,我也是想让自己不那么紧张。中午她约我的时候,我就很紧张的,老在想她找我有何贵干。
“盛大班长啊,我今天终于发现你是个挺实在的人。”
“什么挺实在?”
她莫名其妙,我便笑而不答。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她今天在教室里侧着身子从我边上经过的时候,胸部生生地挤到了我。我要是告诉她我是在说她胸其实挺实在,不知道她会高兴还是气愤。接下来,像我所预料的那样,盛可以说的是一些关于感情纠葛的事情。
“蔡小菜,我想告诉你,不管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态度,你千万别去怪罪信海欣和高老头,他们其实是一片好心,想让你在你哥走之后坚强些。”
“你说的啥?我怎么听不明白似的?”
“让我单独去照顾你,其实是高老头和信海欣刻意安排的。高老头不是告诉信海欣说你喜欢我吗?他们就想在这种时候,也许一个你喜欢的人在你身边,你心里会好受些。”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心里像泡了堆青梅子,酸酸的,不是个滋味。盛可以告诉我,这些都是他们三个在听说我哥自杀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临时决定的。盛可以当时觉得很难为情,毕竟我对她的喜欢,仅仅是高老头的一面之词,再说她自己也把握不了自己对我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感觉。最终还是答应了,是觉得只要能让我好受些,她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正准备感动一番,突然又感觉有些地方很奇怪,心想既然高老头和信海欣都如此大义,又怎么可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独自去偷欢呢?
“可是,那几天他们两个到哪去了呢?他们不会仅仅因为给你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就把生病的我抛得远远的。不会的,我想他们绝对不会。”
“也许吧。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干嘛去了。他们没对我说,我也懒得去问。蔡小菜你就没钻这个牛角尖了好吗?”
“好,我不钻这个牛角尖了。那你能跟我说说我哥以前在网上跟你聊过些什么吗?”
“都是胡乱聊,也没聊什么,以后理顺了再跟你说吧。”
虽然在说到高老头和信海欣在我住院时的去向,以及说到我哥的时候,盛可以都装作很平静,可我依然能看出她的刻意的躲闪。潜意识里,我感觉她有一些事情瞒着我,并且瞒得很深,犹豫着不肯开启。
盛可以转身要走,突然又犹豫着站定,在频繁的抬头和低头之间叹了叹气,继而停住所有的表情动作,直视我,问道:“蔡小菜,你真的喜欢我吗?”
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问,毫无心理准备的我,茫然而慌乱,于是反问:“你呢?也喜欢我吗?”
盛可以并不回答我,只是给了我一个很奇怪的微笑,走了,把悬念留给我去揣摸。更多的揣摸就是折磨。她也太狠了点,这种时候还折磨我。我看着她的背影,抓了一下左脑又抓了一下右脑才猛地发现,我刚才竟然把自己给暴露了,难怪她会那么奇怪地笑。我问她是不是也喜欢我,一个“也”字把我的老底全揭了。
晚上接到盛可以的电话。她不在寝室,她在校园里的某个电话亭。
她说:“蔡小菜,我们会在一起吗?”
我装傻:“当然会,上课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啊!”
她说:“我想照顾你。”
我继续装傻:“啊,不用吧,我生活能自理。”
其实我只是嘴巴子硬罢了,要是盛可以再主动点,再穷追猛打一阵子,也许一场爱情马上就要粉墨登场了。可是盛可以没这样做了。她也是聪明的女孩子,知道我装傻其实是在拒绝。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她忘了我蔡小菜从来都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她不知道我之所以那么去拒绝,不是因为不爱,更多的是因为我哥——我和哥和我约定,以及我哥对她那份我尚且无法确认的感情。我害怕跟死去的蔡小财成了情敌,这样显得我很不讲道德似的。
那几天,高老头和信海欣到底去了哪,做了些什么?盛可以到底知道我哥一些什么事?这两个问题,连续好些天都成了我失眠的罪魁祸首。我一失眠就尿频,就会反复起床上厕所,这样一来,吵得寝室其他人也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干脆起来点着蜡烛打牌,他们打牌一吵,我就更加没睡意。绕来绕去,我都不知道怪谁好了。
对高老头,以及对信海欣,我怎么也怨不起来了。就像他们的安排有点幼稚并且可能也带有点私心,但毕竟是一片苦心。特别是信海欣,她给我的印象从来都是疯不拉几的那种,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好像都没个正经,但在撮合和和盛可以这件事情上,她的心是细的。如果她大大咧咧的背后真隐藏着对我蔡小菜刻骨的爱,她这么做,总该还需要一些勇气吧。
在知道这个真相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感觉自己像个杨白劳,欠了一屁股的债。一屁股债到底是多少,我不知道怎么去计算,不过我知道是断断无法用一张屁股就能还得清的。只是对高老头和信海欣在我住院那几天的去向,在我心里依然是疑窦丛生。
“高老头,那几天你和信海欣干吗去了?”
“小菜,这个月你放心跟着我混吧。我老爸又给了我个250,勤工俭学那点卖命钱也发了。”
“高老头,那几天你和信海欣干吗去了?”
“小菜,250我们就用来吃饭。勤工俭学的工资就你一半我一半,当零花。”
“高老头你在跟我装傻对不对?”
“小菜,那天我去买皮带,看见商场里有件衣服,你穿起来一定酷得死,我帮你去买起来好不好?我现在富裕着呢!再不把钱花掉就会流油了。”
我终究没法再问下去,因为高老头最后那句话是那么重地击中了我伪装平静的心。我记得我哥蔡小财是对我说过的,说有次看到一件很酷的T恤,想替我买,也跟店主耍嘴皮子讨价还价过了,可最后还是没买。我哥说他口袋里的钱不够了,我哥说他觉得连件衣服都不能替我买,觉得自己好没用。至于高老头,他什么时候富过我实在不清楚,但他什么时候穷过我倒是了如指掌,反正就是从初一穷到十五,就到邮局取汇款的时候富那么三五秒。我们都视钱财如粪土,但我们从不乱花钱,只偶尔有乱花钱的心,也就是有心无力吧。
上大学以来一直没怎么上过晚自习的高老头,每天晚饭过后开始夹着书本往教室跑了,而且夹的不再是那本永恒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不再是武侠或者黄色小说。他对我强调,他真的准备考研了,上完自习,再把九教的厕所卫生搞一下。我问他,怕鬼怕成那样,怎么还要接九教的卫生。他说,怕死不是共青团员!
他是班上惟一一个写过入党申请而又没如愿的人,听说原因是申请书里错字篇幅要多过不是错字的篇幅。而他自己则怀疑有人陷害他,对他的入党申请进行了调包。
高老头出门之前,对我百般交待,要我没事就别胡思乱想,可以跟寝室别的同学玩玩扑克牌,要不就蒙着被子睡觉,他上完自习就给我带夜宵回来吃。听到夜宵二字,我差点就晕了。那段时间,高老头隔三岔五就会到学校后面的那家小店给我带一罐猪尾炖花生回来,说是我刚患阑尾炎动了手术,要好好地补一下,吃尾巴补尾巴,恢复得快些。我对这美食本就没啥兴趣,搞不好还被别人误认为生理有毛病。怎么说呢,那么了炖,猪尾和猪鞭还真难分清。
白玲玲给我电话的时候,高老头刚去一会。寝室里只有我跟粟雷在。粟雷也是个不爱学习也不爱玩的人,常常就是呆在寝室里自娱自乐,对围棋格外爱好。电话铃响起时,他正在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杀得昏天黑地,嘴里还念念有词,左手下错了骂左手,右手下错了骂右手,全没听到电话在叫。本来电话机子离他还近些,我看见他无动于衷,只好自己走了过去,开门见山地说了寝室里每次接电话的那句话。
“喂,你好,他不在。”
“谁不在?”
“你找谁都不知道?还问我,打错了吧你?”
“我找蔡小菜,请问,他在吗?”
“你找我,你早说啊!哦,不对,你又是谁?”
“我是白玲玲,我们见过面。”
我的心在那瞬间咯噔了一下。白玲玲这三个像白粉似的字,对我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她上次莫明其妙地抱着我哭,哭得也还蛮伤心,不过我对她的憎恨一点也没减少。说实话吧,她那么一哭,其实什么也没解决,倒是更让我觉得她像只狡猾的狐狸精。而狐狸精的眼泪,也是有毒的,跟黄鼠狼的尿似的,波及数里,害人不浅。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故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
“你不是给我打过我手机吗?我记下了你的号码。”
“我是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一副越来越不耐烦的语气。
“你有时间吗?我想找你谈谈,谈谈你哥!”
听到这里,我的心又怔了一下。原来还准备装拽,但转瞬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我自己千方百计都要去找她了解我哥的一些事情,如今她自己送货上门,我怎么可以轻易错过。可直到跟她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再把电话挂断,我都还是疑肠百结,心里虚虚的,没个谱也没个底的。我甚至想,她是不是害怕我找她麻烦,所以先下手为强。妈的,她不会把我骗过去然后找几个彪形大汉对我进行实质性的人身攻击和侵害吧?联想到一些香港片里的镜头,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准备独身闯虎穴,走到校门口又腿软,想拉高老头过去壮壮胆,但估计他跟信海欣在一起便又改变了主意,继续一个人往前面。走到车站,腿还是发软,这时再打电话到班里的女生寝室。正好,盛可以在。我说我在搭车的地方,她连什么事都没问就过来了。
不是周末,到了傍晚,坐车出市里的人并不多,偌大的公车觉得空荡荡。
“我哥以前的女朋友,你知道不?她要我过去,说是要跟我谈点什么事。”
“哦,我知道。”
“我哥以前在网上跟你说起过?”
“说过一些吧。哦,没有没有,你是说你哥那女朋友啊?是信海欣和高老头对我说的。”
我转头看盛可以,触及她的目光。然后,她迅速地把脸扭向车窗外。我不知道与我紧挨坐着的这个女孩到底怎么啦?无关紧张的问题,下意识地肯定,接着又连声否定。为什么?我突然记起,她承认过跟我哥是认识时间比较长的网友,可从来不肯对我透露太多。这个时候车子拐了个很急的弯,我的身子斜向盛可以一边,她这才把脸拉回来朝我笑了笑,很自然地笑。我于是又想,关于她和我哥,或许是我多疑了吧?
再跟盛可以说起上次白玲玲神经病似的抱着我哭,问她能不能猜出到底为什么,她也不表态,连正常的好奇和猜测都没有。反过来却对我连连发问,你认为呢?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会不会是怕你找她麻烦,所以想给你一些错觉?这逻辑有意思。怕我,所以抱着我?妈的当人人都是董存瑞啊,抱着炸药包像抱着救命稻草。
第七章
在H大附近的那家小咖啡屋见到白玲玲,她已早早坐在进门右手边最里头的位置坐着,可能已等候多时。因为我们约好是七点,我跟盛可以进去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不知道盛可以带人民币没有,反正我是连美钞都没带,电话里就跟白玲玲摊牌了,是她找我,是她要来咖啡屋,所以我坚决不埋单。
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之后,白玲玲招呼我和盛可以坐下。我四处望了望,细致到每个角落,没发现想像中的彪形大汉,这才安心地坐下来,然后就看见白玲玲用一个比较隐蔽的动作指了指盛可以。
白玲玲问:“你女朋友?”
我没敢看盛可以,直接回答:“哦,不是,是同学,陪我一起过来的。”
盛可以僵着脸,补充说明:“是的,同班同学!”
盛可以在白玲玲面前会一直保持着那副冷漠的面孔,不知道是在跟我一起仇视白玲玲,还是我说她只是我同学惹她不高兴了。三个人围着那张小圆桌坐下之后,我就再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过,无悲无喜,像一潭死水,或者说像一块预制板,既冷又沉,叫人畏惧。而且,竟然是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似的帮我问了白玲玲第一个尖锐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确很尖锐,但不湿疣。
“听蔡小菜说,那天你莫明其妙抱着他哭。为什么?”
盛可以跟正式谈判似的,语气坚定并且有力,特别是“为什么”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这个问题显得问得白玲玲措手不及。白玲玲不自觉地把头低低地垂下去,手扶手杯,摸来摸去的,很投入的样子。正当我都不知道如何打破这块坚冰之时,她却又倏地抬起了头。
“我害怕见到他。”白玲玲把目光投向我,很显然,她所说的他是指我,“他跟他哥长得很像,真的很像。虽然他比他哥个高,但那张脸,跟一个模子出来的似的,我第一眼看见就认了出来。”
“你是说害怕见到蔡小菜吗?怕他找你麻烦?”盛可以继续耍刀子嘴。
“不是的,我不害怕他找我麻烦。事到如今,我好像也没什么事需要隐瞒了。但说出来也许你们都不会相信,我喜欢蔡小财,喜欢到了一个什么程度,我不想再去形容。形容出来又还有什么用呢?知道蔡小财自杀之后,我天天一个人躲起来哭。没人理解我这种痛苦,就连我自己也不理解。我原以为我没那么爱他的。”
白玲玲说到这里,脸色已不怎么好看,我甚至能看见她快要哭出来。她喝了口咖啡,目不转睛地看我,含着那渗入心脾的苦味,继续说:“那天看到你,知道我第一反应是什么吗?我以为是你哥来找我了,我以为他的死只是一场恶梦,现在梦醒了,他又回了。我忍不住不哭的。我很害怕那种熟悉的感觉!”
我和盛可以一直不说话,一直在听白玲玲讲,很认真地听,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难道白玲玲真彻心彻骨地爱着蔡小财?难道我以前的猜测都他妈的是错误的?其实,听白玲玲很煽情地说那一段段话,我的心根本就是不平静的,掀着浪,咸咸涩涩,被她感动。可是这种感动还来不及在全身漫开,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白玲玲微微扬起脸庞,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是英勇就义的气势。
“也许,蔡小财还是被我害死的!”
虽然白玲玲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可我当时根本在乎不了那完全可以省略的“也许”二字,疯狗般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怒声咆哮。
“你她妈的,你跟我绕来绕去是吧。你害死了我哥,还想在我面前装可怜搏同情是吧?!我靠!!”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这么大声地靠一个人,靠得惊天动地。白玲玲呆了,盛可以呆了,连咖啡屋里的服务生也全跑过来,全他妈的呆了!我拼尽全力扇了白玲玲一个耳光,没想却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失手,没扇着。盛可以死死地抱着我,白玲玲抓着背包准备逃跑,服务生目瞪口呆地劝架。场面一时失控……
我的冲动归于理智,最后也只不过让大家虚惊一场。盛可以奶妈般地抱紧我,让我在她喃喃的劝说像哭闹过的婴儿一样慢慢平静下来。我自己也知道,继续闹下去,我将听不到某些故事,那些我孜孜以求的关于我哥蔡小财的真相。虽然跟我是亲兄弟,可蔡小财大多数时候都像鸡蛋似地活着,完好无缺地在人前人后保存着那层坚强的外壳。他从来不喜欢别人为他担心什么。
在我将要平静而又尚未平静之际,盛可以准备带我离开咖啡屋。她问我是不是回去算了,现在了解太多只能让自己更伤心,如果确实放不下,可以往后再去了解。我正犹豫,白玲玲已收拾好脸上的神慌,一声不吭地坐回原位。显而易见,她并没对我的突然发狂介意太多。
做错事的人心虚,心虚的人宽容,宽容的人没脾气。我这么来理解白玲的迁就和大度。
然后我坐下,然后盛可以也不情不愿地坐下。
白玲玲说我哥的事的时候,始终用种若即若离的眼神看着我,反正就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方向。手拿那个背包,一刻也不曾松开。把这些细节综合考虑进去,在我看来,她简直就把我当日本鬼子了,一副随时逃跑的姿态,时刻准备着,万一发现我听着听着情绪又失控,她扬拔腿就撤。
我哥认识白玲玲那会,还是个毛头小子,刚从乡下来到省城。直接点说,也就是大一开学的时候吧。其实就算白玲玲不给我描述,我也能想像得出。
17岁那年的蔡小财,独自从家乡来到省城的大学,该有多么的引人注目。如果说后来的蔡小财放人堆里不太找得出来了,那么,刚入学那会,我敢跟任何人打赌,我哥走在校园里绝对是一另类小青年,嫩是嫩了点,但并不影响刺眼。
蔡小财从老家坐车来学校报道那天,我还逃课去车站送他了。一看见他,就觉得非常有喜剧效果。刚刚叫村里剃头师傅修理过的头发,有款有型。我左看右看,觉得似曾相识;左想右想,终于记起小时候在战斗片里经常看到。
我说:“蔡小财啊,你这发型很像,很像……”
他笑着问:“像什么?别结巴”
我说:“就是走路做事都鬼鬼祟祟,开始给共产党做事,后来又带着目的假装给共产党做事那种,那种人,叫什么来着?”
他说:“你知道什么。爸说的,上大学了要有个新形象。你不觉得哥这样子很精神?”
蔡小财很没自知之明到这个地步,我当然就无话可说了。可是,可是除了发型另类,他竟然还把家里那两个以前老爸用来驮黄花菜去买的浅蓝色布袋给背上了。学校不管学生被铺,所以得从家里带。除了装被子之外,另一个袋子主要塞了些春夏秋冬的衣服,还有一些老妈一定要他带上的土特产。本来老爸说要给他去买两个洋气点的背包的,可他不肯,说又不是去相亲,那么讲究作啥?有钱就留着,小菜马上上高三了,到时买复习资料得花上一大笔。
我哥就是以一副刑满释放人员的形象昂首挺胸赶到学校报到的。他上车之后,我还站在车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开着玩笑。
“蔡小财我警告你啊,你这形象出去混,千万别说你是蔡小菜他哥,丢人现眼拉我垫背我绝对有意见。”
“你看你,小菜你还是改不了。咱乡下娃跟别人比个啥呢?讲究太多没意义,吃饱穿暖就顶天立地了。”
“哈哈,蔡小财你说得有道理。”
“小菜你学习认真点,别整天吊儿郎当的。等明年儿你考上大学了,我送你去报到,帮你背包,你哥胆子不大,但就是不怕丑!”
17岁的蔡小财成熟得跟比同龄人多活了十来年似的,老成,稳重,并且荣辱不惊。他背着两个夸张的大布带,顶着村里剃头师傅制造的新潮发型,穿着在县城工作的叔叔送的一件略显大的税务制服,去赶赴一个梦想的约定。我记得在车开的时候,他把头穿出车穿,别着脸看着我,露出很纯朴的微笑,露出那排整齐而白的牙齿,大声对我说,小菜你哥到省城丢人现眼去了,记得明年你也要去的哦!我们两兄弟都能到省城去丢人现眼,爸妈就长脸了。
另类青年蔡小财来到H大,第一件事,不是上厕所,也不是报到,而是与白玲玲相遇。像是一场宿命的邂逅。蔡小财搭车到了学校之后,刚下车走了几步,就被一个高挑的女孩子挡住了去路。这个人正是白玲玲。不过那时候的白玲玲还是只黑不溜秋的丑小鸭,没现在这么打眼。当然,我哥也好不到哪去。
白玲玲先我哥两天到学校报到,与我哥相遇的时候,她正准备到校门口随便逛逛,以熟悉熟悉环境。她之所以挡住蔡小财的去路,一不是为了劫财,二不是为了劫财,而是要把手里捧着的一个生地瓜交给我哥。
我一直不知道我哥那时候竟然还在布袋里装了二十来斤地瓜。他爱吃这东西,而且是生吃,我十分反对,特别是放寒暑假在家里必须要跟他同被而眠的时候,一看见他吃我就恨不得拿锄头威胁他。那东西味道好,也养胃,就不该吃了就放屁。
刚进大学,每个人都还比较纯朴,拾金不昧,助人为乐,尊老爱幼,等等传统美德都还有那么点。当时,蔡小财背上的那个布袋被扯开个洞,掉下了其中的一个地瓜,紧接着还有另一个地瓜也快要呱呱坠地了。这个时候,白玲玲挺身而出,不但把那个我哥不知道已经掉出来的地瓜拾起,老老实实地交给我哥,还十分友好地提醒我哥,他背上的布袋破洞了。
初来乍到就遇到如此热情的活雷锋,蔡小财自然也感激涕零,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艰难地把身上的两个布袋搁地上,接过那个已经被城市的水泥地擦破皮的地瓜,差点热泪盈眶,接连对白玲玲说了至少五到六声谢谢。愣头青遇上灰姑娘,场面多少有些搞笑。我哥道一声谢,白玲玲就答一声不用谢,我哥说再,她再答,如此反复,最后两个人就相视而笑了。我哥笑起来总是很傻,一直都这样,憨憨的,很没底气的样子。
我以前就很搞不懂他,难道笑一笑都觉得对不起人类不成,干吗一副理亏心虚的卑谦相?就连白玲玲也说,她是看见我哥笑才跟着笑的,因为她觉得我哥笑起来很搞笑。不过,她记住了我哥笑起来时那排好看的牙齿,记住了那个被我哥像宝一样捧着然后又小心翼翼放进袋子里的地瓜。至于我哥记住她什么,据白玲玲讲,我哥当时记住的是她眉宇间的一颗痣。蔡小财后来说她很像观世音。
蔡小财有时候信点儿迷信。以前算命的人说他是观世音送到人间来的,就是观音送子,从此他便对观世音格外敬重,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我都怀疑是不是从小观音就成了他的梦中情人。他从来不许我说观世音半句坏话。有次我问他观世音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他都瞪大眼睛仇恨了我老半天,直到我改口说观世音一定没男朋友他才消怒。
九月的校园,新生报到那几天,总会显得很热闹,同时也有几分杂乱无章的感觉。但是,蔡小财和白玲玲的邂逅却那么干净,如在风里飘散的两瓣栀子花,不知不觉地,就在某个枝头相遇了,没有打扰谁,也没有妨碍谁。他们甚至没太多地看清对方,当然,更没来得及问对方的姓名,他们只是记住了对方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像一朵栀子花带走另一朵栀子花的气息。
九月的故事,常常只像梦一般恍惚,匆匆一瞥或者三言两语,然后便是擦身而过。晃荡着陌生面孔的九月,蔡小财和白玲玲虽然有那么个清香的相遇,可是没有继续,成就不了更多的心动。他们的故事,在沉寂的两年之后才被烧得如火如荼 。两年时间,他们都在成长,像雨后的稻苗,拔节的声音都能听见。
大学就是这么个地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改变。
两年后的蔡小财,虽然还是朴实如昨,但帅气了,从外表看也已经像个男子汉了;两年后的白玲玲,完全脱了胎换了骨,开始被大把大把的男生围着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哥也神里八经地转了进去。
说起跟蔡小财的初次相遇,白玲玲脸上不时地泛开浅浅笑容。或许,一个人不管怎么改变,最最忘不了的,一定是那些最初最美好的细节,因为单纯,所以深刻,所以珍贵。就像一块顽固的沙滩,任由你海浪一次次地冲刷,它总在那里,一直在那里,不后退,也不前进,守望,或者等待,也或者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习惯那么个位置。其实每个人的记忆都有这么个沙滩,被某个久远的人占据,你可以不经常想起,你可以不因此生心或者生痛,但是,它始终在那里。
我哥是白玲玲的那块沙滩吗?
白玲玲叫服务生加了杯白开水,一口喝一半,再看着我,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这么犹豫了三五秒,她的手机就叫了。她给了我一个谦意的微笑,说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我没有吱声,她接电话关我啥事,就算对她有再多的不满也是不能随便干涉人权的。在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来的瞬间,我转头看身边的盛可以,撞见的是一张若有所思的脸。盛可以也看我,也不说话,目光犹似在进风雨中走失的淡淡花香,捉摸不定,就地么若有若无地存在。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白玲玲把电话接通,嘀嘀咕咕说了三五句,就把手机递给我。
“找你的,你那同学,姓高吧。”
“哦,我同学?高老头吗?他怎么知道打你手机找我?”
心里犯疑,但我还是迅速接过了手机。突然记起,高老头是找我要过白玲玲的手机号码,当时也没说做什么用,只说多一个人记着,免得到时我的电话本找不着了忘掉。高老头毕竟比我多吃过几年饭,考虑问题讲究保险和全面。
“小菜你怎么跑出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到处找你,连厕所蹲位都一个个检查过了。你差点就把我吓傻了知道不?”
“白玲玲约我过来的,你不在寝室,我怎么跟你说啊?”
“听信海欣说,盛可以也不在,你是跟她一起出去的吗?”
“是的,我找了个伴儿。”
“这才好,有人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你们早点回来,现在都10点半了。”
“我知道了,我没事,你自己早点睡觉,”
“我给你带了猪尾炖花生,等你回来估计也凉得不成样了,今天就我帮你吃了算了。”
“好吧,别噎着了你。”
正欲挂电话,高老头却说还要跟白玲玲讲几句话,我于是把手机重又递给专注看我说话的白玲玲。他们聊了几句什么,我没去听了。这个时候盛可以已经满是好奇地把目光投向我,问我是不是高老头,问我高老头怎么会知道白玲玲的手机号码。我一一给予解释清楚,然后白玲玲的电话也讲完了。白玲玲并没急着把手机放回背包,而是握在手里,用淡定的眼神在我和盛可以脸上扫了一圈之后,开口说话。
“你同学对你真好?”
“是吧,你说高老头吧?他是我最好的哥们,跟我亲哥哥一样,两人系一条裤带过生活。”
“他打过好多次电话给我了。”
“哦,是吗?找你干吗?”
“还不是问问你哥的事。他说他是替你打听的,他说担心其中有很多你没法承受的真相,怕你自己来打听又会情绪失控制。”
“那他来找过你没有?”
“找过啊!不过你放心,不论是在电话里还是见面谈,我都没对他说什么,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告诉你就行,没必要对别人掏根掏底。”
“妈的,死高老头。”
我随口骂了一句粗话,便不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即使我真觉得高老头不应该背着我找白玲玲,不该做与我有关的事情却对我不吭一声,我也是不可能去责怪他的。
在白玲玲继续给我讲蔡小财的事情之前,盛可以把脸凑近,对着我一顿耳语,我只听清了其中的一句。她说,高老头是不是疯了!盛可以或许是觉得高老头不该背着我找白玲玲,她觉得这简直是疯子的做法。对此,我是不敢苟同的。而实际上,当时高老头三番五次地找白玲玲要真相,无非也是替我在做事,做自己应该做的。这时候的高老头没有疯,正常得很,四肢不太发达,头脑有点简单。
其实在我哥出事之后,我因为不认识我哥身边的其他人,想弄清我哥的死因,白玲玲几乎成了我惟一可以突破的人物。我死死缠住她不放,虽然没时不时跑去找他,但我会隔三岔五地给她打电话,只是每次都说不长久,就三五分钟吧。在电话里,她常常情绪失控,甚至说着说着便哭了,对很多事情也是支吾其词。而我,再去提蔡小财,再反反复复地去揭这块伤疤,肯定也会疼痛难忍,往往也是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就变得暴躁如雷,失去耐心和容忍。
有一次,我动着怒气问白玲玲,是不是她逼死我哥的,她说不是,真的不是,我于是恶狠狠地摔了电话。电话不是我自己的,摔起来根本不会心疼,但是我觉得难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迸到了脑子里面,要爆炸。面对可疑人物,而又无法问出真相,这种欲得不能的感觉,压迫着我的每根神经。那次高老头像抓逃犯似的把我的手抓住,说小菜你别太急,其实能不能知道真相已经不那么重要,就算你一定要去弄个水落石出,也不能太急的,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