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去图书馆了。”老林用牙签剔着牙,同时向门外走去。
这可能是林启博经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我和陈都叫他老林。
他是个另类。
大学同寝的日子里,作息时间机器人般的规律,晚上9点半准时上床睡觉,早上4点半起床。我有时候迷迷糊糊探下头,能看见他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换了一双破旧的跑鞋出去晨跑,腋下夹着一本英语书。
晨跑回来,大口粗气喘着,坐在位子上,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我一般睡觉很容易惊醒,听到他在那儿自言自语,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不会是邪教分子或是精神分裂吧… …自言自语的内容听不清楚,他声音压得很低,而且听着又不像是日常的语言。
大约坐了5分钟后,他再次爬回床上。
我躲在被窝里偷偷地观察他。
他竟然开始打坐冥想… …
闭目盘膝而坐,两边手掌自然地摊开在腿上。类似道教式的修炼,又似佛教式的禅定。
清晨睡眼惺忪,我基本是半张着嘴看着老林的一举一动。妈的,他再过一会儿是不是要羽化而登仙了。
碰到高手了。
感叹完毕,我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就没再见到他。
他下午第二节课结束后回来洗个澡,然后又消失,直到晚上9点回来睡觉。
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F区的靠窗座位。
他不用微信,或者这样说,他的手机里装不了微信。当苹果粉大规模侵略地球之时,他还在用诺基亚的经典机型默默地对抗着世界。
他没有朋友圈、没有微博、没有社交网络。
有一天下午和陈在食堂吃饭,陈掏出皮夹子买了张饭票。
我隐约看见他把周慧的照片夹在里面。
“喂,你皮夹子里放的谁的照片。”
“女明星的。”陈若无其事地朝点菜窗口走去。
见到老林也在食堂,我们仨便一起坐了。
吃到一半,老林看见陈在抱着手机在刷朋友圈,伸过头去问了句:
“朋友圈里面那爱心是什么意思?”
“点赞呐。”
“这条是周慧的状态,你在她下面点赞了?”
“是… …”
“看样子她今天… …过生日?”
“应该吧。”
“周慧不就在前面吃饭吗?干嘛不直接过去跟人聊聊天,点赞有什么用。”
“要你管。”陈白了一眼老林。
老林吃到一半放下了筷子,向周慧坐着的地方看了看。我也往朝那儿看了一眼,她还真是一个人坐那儿吃饭。
老林一言不发。
出乎意料的是,他忽然起身,径直朝周慧那儿走去。我和陈都没反应过来,当我俩反应过来的时候,老林已经坐在了周慧的边上。
陈也放下了筷子,眉头皱得很紧,脖子伸得跟个鸭脖似的朝那儿张望。
我从没见陈这么紧张过。
老林和周慧竟然聊了起来,看着还聊得挺热络。周慧对老林的加入倒也没有尴尬的样子,满脸露着笑意。
某一刻,周慧的脸上出现了红晕,且带着羞涩… …
老林回来了,拍了拍陈的肩膀说着:“人都在你面前你还点什么赞,直接上去说说不就好了,真是… …”
“多事。”陈阴着脸,生气得很。
老林说完嗦了一口面,把刚才剩下的都吃干净了。
走到食堂门口,老林向左走,我和陈向右走。
分别的时候他仍旧是那句:“那我先去图书馆了。”
老林很瘦,身体不是太好,还有高血压。他时常在寝室里吃药。
体育不是他的强项,可他却发誓要和它死磕。
晨跑的习惯就是在体育不及格之后才逐渐养成的。他那双跑鞋破得要命,我都劝他好几次搞一双新的,他说那是他爸给他买的。
有一次体育课,和其他场地的人打篮球。
我和陈,还有老林,跟对面场地的人正好三打三。
老林是最不会打篮球的,他那销魂的持球跑动姿势的确会引人发笑。可他似乎一点不介意,全场跑动很积极。和他对位的大个儿足足比他高一个头,他倒也不虚。
在防大个儿的时候,老林由于防得太积极,手指甲划伤了那人的眼角。大个儿直接僵在那儿呆住了,捂着脸。
篮球场布满了太阳的光亮,我眯着眼看见,那人的半边脸都红了,眼角流血了。
老林见状想上前打声招呼,没想到刚走到那人面前就被扇了记耳光。
我和陈见对面3个人有种想抽老林的冲动,赶紧上去拦着。
还好体育老师及时赶到… …
下周要投篮测试,老林拉着我让我教他投篮。
“晚上有空没,教我投篮。”
“不去图书馆?”
“下周投篮考试啊!还看毛书。”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 …”
那一天,我陪他从傍晚开始练投篮。
练到八点半,我实在练不动了,可他还要执意练下去。我离开的时候,学校里的灯光球场就剩他一个了。
“你别练太晚。”
“行了,别管我了,你早点走吧!”
我一边走出球场,一边回头看。场地里只剩老林和他的影子在动,相隔几十米远,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回到寝室的时候,陈在专注地打游戏。
后来令我没想到的是,到了11点45分,老林还没回来。我打他那诺基亚也处于关机状态。
“咱出去找找看他吧。”
“那么大的人,没事儿的。”陈还在那儿打游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赶紧的,那么晚还没回来肯定不正常。”
“行,等我这局打完。”
我叫不动陈,自己直接下楼了。
刚到楼梯口,看见老林一瘸一拐地扶着楼道的门进来。
他似乎被人打过,头发很乱,嘴角有血迹,肿着半张脸,衣裤的关节处有磨损,
我刚想开口问他,他整个人就朝我这边倒来。
轻声地说了一句。
“我想睡觉。”
那一晚,我和陈都觉得老林是被篮球场上那三个人打了。
第二天我陪老林去了医务室,脱下衣服一看,背部全是青色紫色的淤青。
自从他被打后,我和陈都很少见到他了。唯有他每晚9点钟回来,才能见上一面,时间总是显得匆匆。
一早醒来,他的床永远是空的。
再后来老林以全系排名第二的成绩转专业转到了法律系,搬了寝室。
最后一次见到老林就是在他搬走的那天。
陈依旧在打游戏,没什么表情。
老林拎着两个拖箱,跟我说了声再见,然后慢慢走了出去。
“老林,别忘了有空出来见个面聊个天啥的。”
“也不用见,怀念就好。”
老林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当时就觉得,也许同寝的这段日子他也并未在意,他始终是一个孤独的战士。
我回头看着陈,他的游戏似乎早就结束了,但他的视线却迟迟没有从电脑上移开,右手还死死地摸着鼠标。
“喂,发什么呆啊。”
陈慢慢地站起身,拖下了外套和裤子,爬到了上铺。什么都没说,静静地躺了下去,盖上被子。
忽然感到一阵压抑,我走去阳台,抽了根烟,顺便拿出手机刷刷微信。
周慧发了条状态,似乎是参加什么比赛拿了个奖。
这时忽然发现,她的状态底下多了一个赞,是陈刚刚点的。
我又想起了上次在食堂发生的事。
老林打开寝室门进来了。
“不好意思,有东西没拿。”
老林踮着脚从他的床头取下一本书。我走过去一看,是《金刚经》。
“我每天早上听见你嘀咕,你是在念经?”
“也就胡乱念念。”
“陈在睡觉?”
“恩,刚睡下去,应该没睡着。喂!陈!起来送送老林。”
我叫了他,可睡上铺的哥们儿一动未动。
老林走到陈的床下,眼睛看着陈的电脑屏幕,说:
“你以为那一天我在食堂做了什么?”
这话是对陈说的。
“我跟周慧说,你爱她爱得要命… …喜欢就追,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这时,我看见陈似乎在被窝里抽搐了一下。
“另外,谢谢你没打死我。”
老林掏出口袋里的一根牙签,剔着牙,走了出去。
我根本没懂老林在说什么,可上铺传来了哭声。
“妈的,怎么回事?”
我猛地爬了上去,掀开了陈的被子。
他哭得很伤心,好像要把这一年的眼泪全流完似的。
“他前面在说什么?”
“对不起。”陈开始用头撞墙。
“我问你!他前面在说什么?”我用力地抓着陈的脑袋不让他撞。
陈流着眼泪和鼻涕,抽泣着。
“那天… …”
“是我找人干的。”
我听后,有点不知所措。
后来,陈把精力都用在了恋爱上,并且每一份感情都稳定地闪恋闪分… …
后来,陈和周慧仍旧没有交集… …
后来,我在学校图书馆的机房里看到了老林,他竟然戴着耳机在看数码宝贝… …
后来,我和陈虽然在同一个寝室,但交流也渐渐少了起来。我成为了第二个老林,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午睡也在图书馆里… …
后来,我考研失败,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起了O2O产品… …
后来,听说老林以450分的高分通过了司法考试,并且跟着一个很牛逼的律师混起了律所… …
再后来,老林的工资翻了我近5倍,随便接个案子就能抵得上我半年的工资… …
再后来,我和老林约出来见面,也是我们难得一次的会面,在咖啡馆里。
本来想叫陈的,可他那时已经去了加拿大。
老林点了一杯意式浓缩,我点了一杯摩卡。
他对服务员说要双份的意式浓缩,我说我要多加点鲜奶油。
“陈怎么没来?”老林随口问道。
“他在加拿大,以后好像有移民的打算。”
“挺牛逼的。”
“你们之间… …”
“我们很好。”
老林的咖啡来了,不过他并没有喝。
“那一次练完球回来被揍的时候,我就知道是陈干的。”
“你知道?”
“陈和那几个人以前吃过饭,我看见过。”
“你可以和我说啊,就算我和陈关系不错,我也不会包庇他。”
“我跟你说,就是在同情我自己。”
“这和同情有什么关系?”
“把悲伤扩散出去,那是矫情,那是博取同情,我不想这样,我也不需要。”
“你真的这样想?”
“我一个人投篮、一个人啃书、一个人去买药、一个人去医院看高血压、一个人被揍得头破血流,像狗一样… …这都再正常不过。很多情绪是假象,没有意义。我他妈再苦,再累,再委屈,也要死磕。”
“我一个人躺在路灯下面,只有蚊子还在我的周围盘旋。我不敢,确切地说,我不敢同情我自己,因为那是有罪的。”
那时,我想起了我曾经深爱过的一本小说,《挪威的森林》。
忽然想起永泽对渡边说的一句话:
同情自己是懦夫所做的勾当。
那一天在咖啡馆里,老林喝着苦得要命的浓缩咖啡,我喝着甜得要死的奶油摩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