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还是追风捕蝶的年纪时,生活里最欢愉的时光,就是放学回家,推开门便听见妈妈稳健敦实的切菜声,然后我扔了书包双眼放光地溜进厨房,趁着她转身取调料的功夫,偷一块儿菜板上的西红柿,再被老妈用唠叨大法逼退,不情愿地挪到书桌边,闻着饭菜香写作业。
我一直相信,发明山珍海味这一成语的那个人,他的妈妈一定也超级会烧菜。当然了,爸爸才是妈妈的绝对粉丝。
有时候爸爸下班回来,会故意站在门口夸张地喘气,妈妈给他拿了拖鞋催他进来,他会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绘声绘色地宣布自己从一楼就闻到香味,连滚带爬地飞奔回来。
妈妈嗔怪爸爸贫嘴,可我看见她把炒锅用力垫了两下,蔬菜和肉丁裹着酱汁拥抱在一起,欢快地跳跃。
也许是生活的耳濡目染,我总觉得,最好的爱情故事当是如此,男主会激发女主的母性,他让她的心思更细密柔软,衣食住行,她样样都想悉心打点。而女主会激发男主的食欲,喂饱一个人,也暖和一颗心。民以食为天,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特别是对于男生这种一根筋通到底的生物。
于是我暗下决心,要做一位下得厨房的姑娘,还要把我的爱情喂得白白胖胖。
2
蔡森是最先知道并体验我这雄心壮志的,因为他是我的室友。
先生和姑娘栖息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要感谢北京万丈深渊般的房价。一个北漂可以24小时有工作可做,但是想找个地方,既能在经济上承担得起,又可以安稳舒适地睡上8小时,却不容易。
蔡森和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生,但不同专业,所以接触不多。他是标配的土木男,一副老气横秋的眼镜,满脑子的几何代数,不过好在有一头精气十足的短发。他工作稳定,薪资如此,加班也是家常便饭。而我并未坚持当初求学的远大理想,毕业后自己找到一家小小的杂志社,烧脑撰稿,倒也自由许多。
刚开始住进来的几个月里,他万分礼敬和友善。进我房间前会客气地敲门,我不应声绝不硬闯;平时在卫生间门口巧遇也会让我先行方便;有时他下班早,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会刻意和我隔开一点距离,也不抢着看自己喜欢的频道。有时我倚在抱枕上睡过去,脚丫踢在他身上,自己浑然不知,他会蹑手蹑脚地抱来毯子给我盖好,然后再躲进房间。日复一日,我对他的好印象不断累积,平日相处上竟也多了很多话题和笑点。
3
真正让我们关系拉近,是一天夜里。
凌晨一点多钟,我一声尖叫,惊亮了好几户人家的灯。可我并非故意,由于第二天要交稿,我把头埋在键盘里敲击到深夜,正值结尾封笔之处,一激动碰倒了咖啡杯,热腾腾的咖啡不差毫厘地淋在电脑接线处,登时,电脑屏幕变成了一面黑如浓墨泼过的镜子,映出我惊弓之鸟般的面孔。
我泣不成声。
蔡森应该也是被我从睡梦中吵醒,走到我门口来,敲门等我应声。
“怎么了?”
我哭丧着脸把他让进来,给他看了电脑的遗体。蔡森绾了绾睡衣袖子,虽倦容满面,却给了我一个让人轻松的微笑。
“好了,电脑的事交给我,你不嫌弃就先去我房间休息吧,明早肯定让它开机。”
我一脸惊奇地看着他,救星天降。于是我执意要坐在这里帮忙,可待了半个小时困劲儿便侵袭得周身不适。他又催我过去休息,说这样影响他修理,我便为他泡了一杯菊花茶,点上几粒枸杞,然后栽到他的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等我醒来,他已经赶去上班。电脑屏幕上亮起温顺的光,文件夹里的东西完好无损。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体验身边有个男生为我解围,救我脱离苦海,护我周全是种怎样的感觉。
那感觉飘飘然,有点甜,有点刺激,有点上瘾。
4
为表感谢,我去了农贸市场,和拥挤着挑选菜品的家庭主妇们一起,争着最好的土豆和茄子,还买了一条肥美的鲤鱼。
西湖醋鱼、酱烧茄子,再加上凉拌土豆丝。
我拿出在家时跟妈妈学到的厨艺,请蔡森吃了第一顿饭。他还买来一瓶香槟,我们边吃边喝,边喝边聊。彼此的人生在胃得到温饱后,娓娓道来,变得更加坦率和真诚。我讲到小学时切碎了洒在同学头顶的橡皮,他提及扭扭捏捏塞给班长的情书。我聊起初中时在课堂上偷偷拉过手的同桌,他笑谈大雨里肆意跑丢的球鞋。我说着高中时的志存高远,他的表情渐渐安静,随后饮下一杯香槟,推着眼镜说自己其实想当个医生。
畅谈就这样转为沉默,我竟在心底掠过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惆怅和松快。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有那么多可供遗憾的回忆,还有鼻青脸肿的青春和白茫茫一片的梦境。
“说说大学吧。”我打破无声。“大学时,好像没见过你。”
蔡森晃动了一下手里的酒杯,金色的香槟俏皮地旋转起来。
“但我认识你。”
“哈?”
“你参加过校园好声音,决赛时唱的是《飘摇》。我还记得,运动会的时候,你代表学院出赛800米,跑了第七名;中午吃完饭喜欢围着教学楼溜一小圈再回寝室;最不喜欢上物理课,却也不忍心逃掉。”他说这些时,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脸上不经意间泛起笑意。
我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他明快地笑了,全无心机的样子,将杯子里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挽起袖子,开始收拾碗筷。
“你做的饭,真好吃。”
5
那天饭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我对这个男生,除了自我感觉以外,没有其他认识。现在他说他认识我,且不是平凡普通的面熟。
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在脑海里响起时,我竟有一丝莫名的兴奋,像极了被凄冷的恐惧包裹的女主角,不知道暗影里的杀机是何人所为,在被追杀到绝路之时,无比惊恐地发问。但我不怕,因为至少我确定,蔡森是个好人,一个我不太了解的好人。
未知带来神秘,神秘会令人不安,不安,不安有时也是一种心动。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刻意拉远两个人的距离,他下班回来电话问我想吃什么,我会客气拒绝,晚上除了上厕所也都是躲在自己房间里。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又是一个赶稿的夜晚,我写的昏天黑地,蔡森在这时敲响了我的门。
“樊可清,我给你泡了咖啡。”
他敲了两下门,等我的回应。我急于敲字,随便敷衍地嗯着,然后他走进来,把咖啡放在我手边。
他犹豫着,手指交缠在一起。站在我身旁,只是站着。
我侧过身看向他,“有事?”
“小樊,对不起。”
我不由得生出几分可怜,确实他没做错事,而我近期的态度冷淡到连普通的室友都不及。
“其实,没有。我只是觉得怪怪的。你了解我,你怎么会了解我呢。我普通,默默无闻,和所有被大学上了的人一样。”
“我不是恰巧和你同租,是知道了你来这里,我也跟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明天就可以搬走。”
“什么?”
“我喜欢你。还记得大学里表白墙上那条留言吗?我写的‘樊可清,我喜欢你,但我还不是最好的自己,你要等我,请不要答应别的男生的爱意。请等我出现,跟你表白。’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你说明,现在不得已,我知道这不是好的时机,你还不了解我。好了,你忙吧,早点休息。”
我愣在空气中,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在盯着他出神,我一紧张就容易犯傻。
他转身走到门口,开门时动作很轻。
“你不用离开的,我一个人担不起房租,应该也找不到更好的室友了吧。”
他回过头看我的表情,像是因冤入狱的囚犯终于沉冤得雪,眼睛里泛涟着希望、光明,以及释怀后的坦荡。
我不应该介怀一个人的爱慕之情,那是他的心事,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更何况他从未意图不轨。
6
北京的夏天几乎是碾压着春天到来的,而且热力持久。万里无云的天被太阳分辨的湛蓝如洗,无风的日子里,人们如置蒸笼,洗着身不由己的桑拿。那是北京最不令人觉得干燥的季节,因为一直汗如雨下。
我经常半夜热得睡不着,在1平米的小床上辗转反侧,那天我实在忍无可忍,就跑去厨房,打开冰箱吹了很久的冷气。
这阵冷气吹得是爽,结果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的喉咙肿痛,鼻腔里好似塞满了棉花球,膨胀又拥堵,呼吸困难。
蔡森见我没有起床,也没有动静,便来敲门问候。
我挣扎在被子里,声音哑哑地请他帮我倒杯水。他开门看了我的样子,将肩上的皮包甩在了一边,直直走到床前。
有时候我很羡慕理工男,他们无论多紧张,逻辑都是那么清晰,节奏依然有条不紊。蔡森给我倒了杯温水,然后取来体温计让我夹紧在腋下,紧接着去到厨房,在锅中下了新米。然后回到我的房间,催我把水喝光,再查看体温计,我被确认发烧。他皱着眉回到厨房,翻了翻冰箱,那时冰箱里除了一些速食面、香肠、西瓜以外就是冰镇的水和饮料。他又给我倒了杯水,紧一紧被子让我躺好等他回来。
我听到关门声,不一会儿开门声又响起。他把感冒药和退烧药放到我床边,催着我喝水,随后去厨房盛粥,配着他刚买的咸鸭蛋,还有凉拌的小黄瓜,一同端到我的床边。
“谢谢……麻烦你了。”
“快吃吧,吃完把药喝了,今天不急着工作,好好休息。”
“你竟然会做这些。”
“不会,只是照着样子。”
“哈哈,是有点不好吃。”
“你还能笑出来,证明精神不错。我做的不好吃,不如你快点好起来,然后让我也尝尝你的。”
说到做饭,我一时亢奋,米粒儿喷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是看着我服下药,才去上班。
7
原不是什么重感冒,只是冷热交替一时招架不住。中午我就再次容光焕发了,钻进厨房觅食。打开冰箱,酱牛肉、鸡蛋、桃子、苹果、牛奶,还有各色绿色蔬菜……
我被眼前饱满的画面感动,那是生活最丰韵美好的姿态,这姿态配合着柴米油盐,伸展出灯火人家的温情。这画面在离家后,奢侈地很难见到。我忙于工作,疏忽了生活,也疏忽了照顾自己。
生活的食材填满了整个冰箱,如今只需一个妙手生花的大厨,把日子煎炒烹炸一番,再转化出妙趣横生的滋味。
西兰花炒火腿,木须肉,酱牛肉切片摆盘,再加一个缤纷水果沙拉。
蔡森开门的一刹那呆立在门口,几分惊讶。
“回来啦,马上开饭。”我在厨房忙碌,准备打一个西红柿蛋花汤。
“你好些了?今天吃药了吗?”
“痊愈的很彻底。”我看着他笑了笑,手还在奋力地搅拌蛋液。
“在一楼就闻到了香味……”他不擅长说这样奉承的话,语调生涩。
“我买了电扇,一会儿给你装好了拿到你房间去。”
蔡森不过多赞美,只是吃的很大口,为每一道菜频频点头,不时夹给我一块儿牛肉,喝了两碗汤。他吃完也不休息,蹲在地上开始组装电扇。
我在厨房洗碗,洗涤精的泡沫黏了满手,晶莹剔透。
“不如,我们以后就一起吃饭吧。”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空气里飘着轻盈的果香,异口同声的发问,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8
后来我问蔡森,你为什么喜欢我?
蔡森说,对于为什么喜欢你,最开始我以为时间会给我个理由,慢慢地,时间只说理由不重要。
我又问,那你会不会有一天就不喜欢我了?
蔡森不再说话,搂着我的手臂越发结实和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