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读初三,正值精力旺盛的青春期,凡事都有参与的欲望,好奇心连狗都嫌。楼上李阿姨常来家中做客,和妈聊天的话题永远是女儿的愁嫁问题。我就在佯装写作业的无数个黄昏时刻,把耳朵完完整整地贡献给中年妇女的牢骚,还把这个时段私自地称为,爱的启蒙。
在那父母都习惯把自己孩子和别人家孩子相比的街坊文化里,李阿姨家的女儿实在谈不上是个优秀的形象。她性格乖戾,不喜言语,上学时成绩平平,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索性窝在家中,每天十二点起床,看电视剧到深夜,李阿姨就心甘情愿地为啃老的女儿洗衣做饭,一直到她的二十六岁。
在那个通讯很差舆论却很发达的年代里,街坊四邻开始对李阿姨女儿的婚事表现出巨大的热情,李阿姨渐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她害怕对上的目光仿佛都在讲,“瞧瞧,女儿连份工作都没有,都多大了,还嫁不出去呢!”
因此我在家中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李阿姨一边扒拉着头发一边忧心忡忡地对我妈讲,“你看看,就为我闺女找对象这事儿,我愁白了多少头发啊……”我妈也愁苦满面地安慰着,“别急啊大姐,总能遇到合适的,有什么条件不错的小伙子,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后来,妈陆续帮李阿姨的女儿介绍了几个条件相当的小伙子,李阿姨也总是把一袋一袋的久保桃放在我家的茶几上。我在那巨大而多汁的桃子的滋补下,像是观赏一出闹剧,看见李阿姨家的女儿在众多的相亲对象中周旋,有时因为年龄大遭到别人的拒绝,也有时因为没有新房去拒绝别人。
在匆忙的姿态中挑挑拣拣,兜来兜去,终于在一个渐渐冷去的初秋,李阿姨的女儿赶在二十七岁来临前急匆匆地跳进了婚纱里,和一个在国企工作,家住得不算太远,双亲健在,新房正在装修的二十九岁男人结了婚。参加婚礼时,我挤在人群中观看琐碎的仪式,李阿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那两个正值青春的新人却显露出疲惫而苍老的面相,在结拜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姿态,竟像是夏天结束时被风重重捶打在地的烂桃。
那是我第一次对婚姻产生恐惧,结婚,可以成为一件多么不快乐的事,为了熄灭邻里传播闲话的热情,为了成全老人的心愿,为了用两个人的相互取暖避开孤独奋斗的日子,却唯独没有成全婚姻中要实现的自我快乐。后来我渐渐长大,用来偷听爱的启蒙的耳朵,也全力以赴地用在繁重的课业上。
李阿姨和她的久保桃也不再出现在我家的客厅里,我家饭桌上闲聊的话题,又变成xx的妈妈周末到公园里举着带有女儿照片的牌子为她相亲之类的故事,而当我忽然有一天长成了二十几岁的单身女郎,坐在年夜饭的餐桌旁,意识到表哥表姐都在忙着按部就班地谈婚论嫁,耳边响起长辈的催婚训言,面对十几双深切的眼睛,我如坐针毡。单身这件事,仿佛让我那份决定用努力去创造美好生活的憧憬,就在那样的一刻变得一文不值。
那样的几年,我对催婚深恶痛绝,只要有人对我说“丫头不小了……”,我就用一副“那又怎么样”的眼神去对抗对方的表情,心里被剜下一刀,恨到咬牙切齿。后来我大学毕业,辞掉工作,决定出国,又开始了一个人漫长的征途。那样远离家乡的日子里,一个人要面对那么多挑战,我身边渐渐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帮我牵线搭桥。
有人把羞涩的表哥表弟拉到面前给我认识,也有人把单身多年的朋友介绍给我,甚至有人把一个四十几岁毫无修养的猥琐男人推向我,理由是“可别嫌弃人家啊,有绿卡有房子的,你和他在一起吃喝不愁,人家还愿意免费给你一张绿卡,总比你一个人奋斗五年十年要好得多吧?!”
我瞪着媒人理直气壮的表情,把一口气生生地闷在胸口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时的我把日子过得多么糟糕,薪水稀薄,辛苦很多,没办法也没心思去照看疲惫的自己,泡面罐头各种速食的食品占据了柜子里的大半空间,半个月的伙食里都看不见一点绿菜叶,空闲时间全部用来补偿稀缺的睡眠,不参与集体活动也不向往蓝天白云,穿着破了洞的T恤衫和旧球鞋,没有车子,倔强地不肯求人载,去什么地方都要在太阳底下走上很远很绝望的路……如今心平气和地想一想,那样的日子里,平心而论,在那些热心的媒人眼中,一个男人,的确是可以为我解决很多很多问题的。
与此同时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端,妈几乎每周都要在微信里给我留下陌生男孩子的联系方式,这些漂洋过海的qq号微信号电话号码家庭住址,是她挖掘一切人脉得来的单身男青年的信息。作为最了解我的人,不管我在网上如何把光鲜的一面晒给妈看,她也总是万般忧虑地说,“孩子,你自己一个人太辛苦了,我前几天给你介绍的男孩在新西兰,是你爸同事的外甥,挺优秀的,工作也挺好的,有空一定联系一下啊,你自己过得这么苦,妈放心不下啊!”
起初我总是为这样的关爱烦躁不堪,妈那一辈人的观念保守,觉得婚姻是若干问题的解决之道,我们这一代“女孩子要乘着风去奋斗”的信仰,在他们的文化里是无法成立的。可是我忽略了妈催婚的最主要原因,是她觉得,她二十年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经历过穷苦日子也没遇上过太多挫折的女儿,怎么能够在陌生的国家里独自面对那么多的困难呢?这样每天都心心念念她好不好的女儿,是一定需要有一个人来照顾的,快乐时和她分享,难过时同她分担,生病时守在床边喂她汤药,艰难时陪着她不离不弃,就像无私的家人一样。
可是妈没有想到,不是所有那些她费劲心思得来的电话号码的主人,都愿意无条件地去担起家庭的责任,而我这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也是无法照顾好一段婚姻的。
后来我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不只是晒在网上的光鲜A面,那些没法与人分享的灰暗B面,也变得充实和快乐。我有了一点钱,也有了一点时间,可以买得起想要的东西,也可以开着车去那些公交车拒绝到达的地方了,我学会照顾自己,置办了一些精致的餐具,早餐时舍得腾出时间为自己烤几片土司再煎一个璀璨的太阳蛋,喝温热的牛奶和可可,把切得精细的蔬菜和水果装进午餐盒,我的日子过得很有滋味,工作跑步烹饪走走停停,用书和电影作跨越孤独的解药。
于是慢慢地,我的生活里不再出现催婚的声音,妈也不再把男孩子的联系方式发给我,她希望我能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也希望我幸福快乐,而这些都是那时的我,一个人也有能力为自己做的事。
在我遇到的二十几岁的姑娘中,大家都有被催婚的经历。我的一个朋友曾经气愤地讲,“我爸那么大个人了,居然好意思厚着脸皮去什么相亲大会看那些老头老太太儿子的照片和电话号,回家后嚷嚷着要给我安排相亲!”那时我们一致表达愤慨,父母那一辈的人思想陈旧,特别害怕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觉得儿女二十五岁之前不结婚三十岁之前不生子都是至大的罪过,为他们抹黑,让他们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可是如今想想,父母这一辈子什么荒诞的事没见过?儿女到了婚龄还不结婚不至于成为他们日思夜想的心头恨。他们真正关心的是,我们这一代没有兄弟姐妹习惯了万千宠爱的孩子,在没有父母在的日子里,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失意的时候身边会不会有一个知心的伴侣,帮我们度过那重重的难关。可那时我们那一群吊儿郎当的姑娘们在干些什么呢?
我们个个都把生活过得难看,除了把自己打扮得如花似玉,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能,单身的屋子乱到无法落脚,连顿像样的饭都做不出来,工作也做得马马虎虎,薪水是那么薄的一沓,交了房租和伙食,剩下的还没撑到月底生活就变得紧紧巴巴,还要一边回家蹭饭一边和闺蜜抱怨饭桌上父母催婚的紧箍咒。
我细细回味着那些因为被催婚而火冒三丈觉得被冒犯被羞辱的日子,其实大抵是因为我们并没有把生活过到衣食无忧,精致高雅,无论是从前为女儿愁嫁问题奔波的李阿姨,还是后来听说的那些为儿女去公园里举牌做人肉宣传的父母们,抑或是那些每天在我们耳边催婚的亲戚朋友们,都在侧面说明了一个很残酷的问题,我们的生活,看起来并不美好,因此才需要一个男人帮我们解围。
而我见到的另外一群姑娘,她们却把单身生活过得十分滋润。在出国的日子里认识的郑姑娘,作为一个三十几岁还单着身的女人,她过的日子却令我十分佩服。出国五年内她修完硕士学位,谋得一份稳定的职位,薪水可观,靠清醒的理财头脑攒下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位于风景秀丽的街区,有种满鲜花的阳台和装饰高雅的大客厅,从那里望得见翠绿的山尖,去海边只有五分钟的车程。
在那些小情侣牵着手出门的艳阳天里,郑姑娘一个人到海边游泳,独自去山顶拍照,或者约一大帮朋友去公园里烧烤野餐……她对自我很有约束,对未来很有计划,每一年都把生活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她平日里健身读书注重保养,上定期的瑜伽课和烹饪班,在杂志上得到小小的摄影奖项,博客里是粉丝追捧的旅行日记。郑姑娘保持着二十岁姑娘皮肤的紧致,修炼着不输给二十岁姑娘的身材,却拥有着二十岁姑娘想象不到的事业和财富,她渴望爱,却从不着急,依旧是少女的心态和姿态。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郑姑娘,“活成你这么好的人,有人催婚吗?”郑姑娘不慌不忙地说 “不熟悉的人都在催婚,熟悉的人却没有一个在这样做。”我想,这样一个姑娘,她比大多数结了婚的姑娘过得还要好,催婚对于她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但凡能够有事业去为之努力,有独立坚定的性格,懂得享受生活情调的女孩子,一个人的日子,其实并不会过得比两个人的生活差。
对于那些令人深恶痛绝的催婚话题,我想姑娘们大可不必用激进的方式去回应,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的催婚,关心也好讽刺也罢,都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我们当下的生活并不令人羡慕。回应这种态度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用越来越好的生活向别人证明,爱是生命里最珍贵的体验,我们一定会让最好的自己,站在最匹配的人身边,看着对方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郑重地许下天长地久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