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遇到的最小气的人

吝啬小姐是我见过最小气的女人。

在我还没有记事开始,她的小气就已经远近闻名了。听说她家房子的灯总是村子里最后一个亮的。听说她脚上的布鞋也是村子里穿得最久的。听说她家院子里桃树上结的果子也是村子里最后一个吃完的。

在我年幼无知的智商里,这些理解起来似乎还需要绕几个弯,并且离我太过遥远,所以六岁以前,她的小气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1998年,我六岁,已经是村里面臭名昭著的混世小霸王了。这个称号还得归功于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胆量。

那个时候,《还珠格格》刚刚开播,我家又是做爆竹生意的,一放学就会有很多大姐姐来我家插炮引子挣零花钱。我一逮着机会就去偷鞭炮,偷完一个立马点燃丢到她们的脚边,“砰”的一声,吓得一群大姐姐花容失色全部改口叫我皇阿玛,家里面也时不时传出“皇阿玛,饶命”的声音。配合着电视剧的剧情,为我童年的霸王之路拉开序幕。

也许是常被人叫作皇阿玛,我小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女生。留着一个小平头混在一群男生中间,整天破坏小姑娘的过家家游戏。一次,村里几个同龄的姑娘玩跳田,我和几个小王八羔子趁着姑娘们不注意,把她们的鞋子全部藏了起来,等姑娘们发现了问我要的时候,我就让她们把手指拿来给我咬一口,咬完一个手指还一只鞋子。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姑娘把我当作她们的好朋友。这也更加坚定了我要当混世小霸王的决心。

听起来这些与吝啬小姐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又确实存在着一些前因后果的关联。我七岁的时候,和邻村的一个毛头小子干架,逮着一颗石头就往人家脑门儿上扔。结果“叮咚”一声,毛头小子的脑门儿上被我砸出一个大包。在我们村有一个习俗,脑门儿上起大包就必须得抓一只老母鸡来吃。毛头小子硬是跟着我回了我家。一到我家一屁股坐到门口的板凳上哭着闹着赖着不走,非得让吝啬小姐抓一只老母鸡给他带回去。

结果吝啬小姐从厨房捣鼓了很久拿了四个鸡蛋给了毛头小子,并告诉他这些鸡蛋没过多久就会孵出老母鸡。毛头小子听完立马止住了哭声,抱着未来的四只“老母鸡”傻乎乎地回去了。我当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觉得吝啬小姐爱我不如家里的那只老母鸡。

这也是我第一次非常直接地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小气。

等我上了小学之后,吝啬小姐加注在我身上的小气越来越多。比如我同桌小灰的笔盒里有各种各样不同款式的橡皮擦,还常常没有用完就立马更新款式。而我每一次都只能用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橡皮擦,而且总要用到只剩最后一丁点儿的时候吝啬小姐才会给我换一些稍稍大点的缺胳膊少腿的橡皮擦。再比如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女生并有了女孩爱美的小心思时,总是羡慕同龄人头发上的各式各样的小红花,吵着闹着让吝啬小姐给我买,而她在我说完很久很久之后才拿出一朵花来,还是自己做的。害我戴出去之后被那些女生嘲笑了好一阵子。之后那朵花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其实吝啬小姐不止对我一个人小气,对她自己也同样如此。那个时候我爸妈在县城里开服装店,逢年过节的就会给吝啬小姐带很多漂亮的衣服。但是我一次都没有见她穿过。她总是把那些衣服洗干净后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到她床后的大箱子里。记得有一次我好奇地想去翻开她那些漂亮的衣服,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把箱子打开了,竟然发现里面存了好多宝物。有金手镯、银项链、玉耳坠,还有好多闪闪的东西,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她一点也不穷。她是真的很小气,于是,第一次对她产生了讨厌的情绪。

上了初中,开始了叛逆的青春期,那个时候很迷SHE,身边的小伙伴开始问家里要钱买复读机,然后去二手货市场淘那种五块钱一盘的磁带,放进复读机里面学歌。当时父母忙生意没空搭理我,我只好问吝啬小姐要钱。晚饭过后,我把想法告诉了她,没想到她气得把筷子摔到地上对我说:“不好好学习,学什么洋人听一些乌七八糟的歌。”然后一路骂骂咧咧地洗碗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她压在箱底的那些金银财宝,对她的讨厌又加深一层。

复读机没有买成,我就用家里的电话听歌,电话点播歌曲一小时一块钱。当时没有什么金钱的概念,只想着要赶快学会一首新歌去小伙伴面前炫耀,结果一个月听掉了吝啬小姐100块的电话费。我记得当时我在房间里做作业,吝啬小姐交完话费之后把我从屋里揪了出来,对着我一顿大骂。那也是我第一次同她对骂。骂到最后,我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理她。

上了高中后,叛逆的情绪越来越浓烈,对吝啬小姐的讨厌也越来越深。那时去了县城读高中,每周回家一次,在学校期间是没有电视看的,所以回到家后恨不得整日整夜地掉进电视里。但是每晚我看电视超过十点时,原本以为已经睡着的吝啬小姐凄厉的声音从墙壁外渗透进来。

她说:“几点了都,还不睡觉。只晓得看电视,你不要学习了啊!”

而我每次铁了心和她作对到底。把电视调成静音,开到半夜两三点。因为那个时候在我心里她不让我看电视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舍不得电费!

任性的女孩,一路和吝啬小气的她斗了无数个四季轮回。终于转眼间二十个春秋过去了。

我告别了不懂事的叛逆年代,拖着一个行李箱迈入了翘首以盼的大学时光。离开了吝啬小姐,离开了那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小镇。

那是我第一次带着吝啬小姐坐火车,她也是第一次从床后的大箱子里拿出了一件新衣服穿在身上。她对着镜子穿衣的时候问我好不好看,我笑了笑点点头。原本以为她终于不再小气时,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吝啬之路。

坐火车的时候,我口渴想买一瓶水,只见她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用了好多年的洋瓷缸去给我倒水。看着火车上其他人异样的眼光时,我真恨不得眼前这个人从我的世界里立马消失。

在自尊心爆棚的岁月里,对吝啬小姐小气的厌恶一直没有消失过。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上班,吝啬小姐也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她来北京的时候,我去西站接她,远远地看着她背着一个大布包,包里装了很多在超市遍地能够买到的蔬菜水果。我骂她:“大老远的背这些你不累啊!”

她露出一脸羞涩的笑容说:“还不是怕你吃得不好不健康。家里今年的桃子可甜了,还有西瓜结了老大一个呢!”

我十分不耐烦地想接过她的包时,她却死死地抓住不让我拎,说怕弄脏了我的衣服。

我就那样轻松自在地走在前头,吝啬小姐背着一大包东西走在我的身后,仿佛两个世界的陌路人。

今年年初,吝啬小姐病倒了,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院的时候我和老妈去接她,看她把医院里用过的一些一次性的纸杯牙刷毛巾还有卫生纸通通装进了一个兜里,气得我想骂她的时候,老妈制止了我。

回家的路上,老妈说,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

是啊,这么多年,其实我也习惯了。

习惯了她舍不得花一块钱买一瓶水,总是拿着自己的洋瓷缸装着一杯水带在身边。

习惯了她舍不得花两角钱买超市的塑料袋,总是拎着自己用了很多年的军绿色口袋。

习惯了她吃饭的时候不喜欢我们浪费粮食,总是把吃剩的菜倒进一个碗里然后放到冰箱第二天接着吃。

习惯了她每次用家里新装的水龙头时,总是喜欢用一个盆接满,然后再用一个瓢一点点地舀出来。

习惯了她常常和我们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催着我们挂电话说讲多了浪费钱。

我记得上高中时读《欧也妮·葛朗台》,当时总觉得吝啬鬼葛朗台和吝啬小姐是同一类人。而他那个装金子的盒子和她床后的大箱子也总能巧妙地重叠在一起。

直到有一年,我妈偷偷告诉我说吝啬小姐给我存了很大一笔嫁妆,我才发现这两个盒子有着天壤之别。

突然记起年少时期的那只老母鸡,好像最后还是吃进了我的肚子。

呵呵,看,这个陪伴在我生命里二十多年的吝啬小姐,我叫她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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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由 清晨 发表于:2023-06-03 14:12: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