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下班,公司里大多数人都没要走的意思,这里没有人鼓励加班,但从来没见过不用加班的公司。
在这座富有活力的城市,大部分人贡献着自己的青春,为生存而奋斗,过着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要不是为了生活,没人愿意每天一大早去赶地铁,也没有人愿意每天挤两三个小时的公交,回到屋里时已经是深夜,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只有灯光下影子的陪伴,真是顾影自怜。
来这边的,大多数都是一群年轻人,有的怀揣着热血梦想,想在这里出人头地,有的打算在这里工作几年,想攒够资本和经验,然后回老家买套房子,有的并没有什么想法,来这里与其说是一种选择,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奈,因为大学毕业后,自己在小城里很难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大概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属于另一种。
到深圳近一个月,还觉得一切就像一场梦,除了和朋友一起去了趟图书馆,再没有专门去过任何一处。这哪里叫生活?这分明只是存活,但又有多少人是这种状态?
城市里到处是人,我漂浮在人海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每到深夜,一个个寂寞的孤魂野鬼,在灯红酒绿里游荡,然后第二天,拖着疲乏的身子,靠在公交椅上,一路睡到天明。
我所在的公司,属于跨境电商行业,做得还不错,里面不少人都是80后90后,公司崇尚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一到公司,里面就是啪啪啪的声音,当然是敲键盘的,电商行业,效率至关重要,一个小小的失误可能造成公司十几万美金的流逝,没有效率也意味着离地狱不远了。
无数高效的背后是一群低效的堆砌,永远回不完的邮件,永远看不到边的工作,每个人就像一个庞大的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不停地运作,慢慢消耗着自己的精力,还有自己的生命,为了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梦。
记得大学的时候,过年,很早就回了老家。老家临近河边,叫许家河。
那里住的大多是一群上了岁数的人,子女大多也不在身边。他们奔波了大半生,幸运的,终于可以随处找个地方聊天;不幸的,只能在黄土地里长眠。
这些年在外求学,自从上了高中,基本就很少回去,每回去一趟,就觉得,哪有什么物是人非,这简直是物非人非。
与时俱进的荒芜,日复一日的衰败,当初的青山绿水不再,当年的猪牛家禽全无,唯一能证明故乡尚在的是,那里还生活着那么一群老年人,但他们也在时间的隧道里越走越远。
我从武汉赶回去,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于他们,既熟悉又陌生,这不是上大学的小培吗?我说,嗯,是的。
他们问完,继续讲述他们的故事,古老又漫长,荒诞又真实。
小雷的父亲在煤矿上挖煤,因为来钱快,一个月六七千,小雷刚上完高三,成绩考的还不错,一本大学。
家里没多少钱,小雷是老家里为数不多的准大学生之一,不去上,实在太可惜,大部分的农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生活地好些,上大学在村民心中,至少还是很好的出路。
去上,又心疼,学费说贵也不贵,说不贵又贵,大部分村民多少有些积蓄,但不可能都拿出来用作学费吧,其他很多事都需要花钱。
小雷在村里办了一场酒宴,花了不少,但也来了很多彩礼,基本持平,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许家河出了一个大学生。
前途将一片光明,有朝一日,荣归故里,将是整个村子的骄傲。
小雷走的时候,他父亲送他到车站,然后一个人去了远方。
老人们不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具体的地理位置,因为他们终其一生,几乎都没出过省。
小雷父亲是去煤矿,老人们都知道,不是迫不得已,没人愿意去的。大家都知道那里危险,过去的人一般都把命抛在后面,很多时候也在看命运。
回的去就回,回不去就算了,人不就这一辈子。能给子孙造点儿福最好,不能的,不知不觉走了,也不给子孙添麻烦。
小雷到了大学,并不知道他父亲去了煤矿。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很认真地学习,老师布置的作业他都仔细做完,别人玩的时候他泡图书馆,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在做勤工,他知道上大学的机会很不容易。
因为在乎,所以格外努力。
一梦三四年,没人告诉过他父亲的事,他努力学习,做兼职,想给家里减轻些负担,想早点儿担起家的责任。
大四那年,他找到一份工作,在大城市,不好不坏,毕竟一个人想在一座大城市里白手起家还是有些难度的,充其量只是生存着。
他满心欢喜,想跟他父亲说,就在他接通电话那天,家里说让他回去,他父亲走了。
晴天霹雳,他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但又立刻买了回家的车票,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也不会是假的。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做一场梦,梦着出人头地,梦着子孙发达,梦着光宗耀祖,然后,醒来时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小雷回家知道了真相,嚎啕大哭,吵不醒一个已经睡着的人,他母亲也多少有些精神失常,一个光明的前途毁于一旦,一个完整的家破在一时。
后面的,我没再听下去,老人们说的时候,既惋惜也麻木,大概内心历经沧桑已经对世事无动于衷。
在毕业之前,我和父亲通了一次电话,父亲嘱咐我出外要注意安全,外面人多事杂,要学会保护自己。
以前打电话从来都是问工作学习,现在突然说这些。
我问,怎么啦?
父亲说,你还记得村北的那个谁吗?
我有些印象,但不是很清晰。
父亲以前做过建筑工,是做小工的,有人专门带,后来去了小城,就没再做了,不过一回到老家,和那些乡亲还是很谈得来的。
那个小工干活时,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好在捡回了一条命,在医院里,每天高昂的医药费,依旧要付,只为了活着本身。
有时候会觉得人生太搞笑,生活本没有什么剧本,剧情实在太烂了,于是拍成一部部狗血的电影。
以前拼命挣钱,现在再用那些拼过的命来救自己的命,我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字句去描述。
而这样的人,又何止他们呢?谁又比谁过得好呢?
大部分人都说,大城市里有无数的机会,只要你够努力,还是很有可能留下来的。
每平米三四万的房价,大部分规规矩矩工作的人都要努力至少十年,也许只能付个首付,然后再用余生去还贷,大部分人乐此不疲也这样了却一生。
为了不失去,我们失去了所有,为了得到,我们什么都没得到。
大部分人都喜欢谈梦想,每天打足了鸡血,谈互联网创业,站在风口的猪,谈风投,种子A轮融资,B轮,天使轮。
站在公司的楼上,谈论着公司的发展,最新的海外项目,在尼日利亚建立新办事处,在埃塞建工厂。你看,我们公司是上市公司,我们是国企,我们有央企背景……
在谈论这些时,我们可以看到谈论者嘴角的一丝笑意,尽管他们只是公司很小的一部分,但他们感到存在即欣慰。
我既不是悲观主义者也不鼓吹毫无意义的乐观,生活本来就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好,当然也不是所说的那样坏。
每个人都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自以为是地活着,穷其一生,都在努力地奋斗,做完一生的事,却做不完一场梦。
梦醒了,路还要依旧走,世界仍然不为谁停留,歌声里依旧回荡着: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他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
因为心里早已荒芜人烟
他的心里再装不下一个家
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他说
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
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
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
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
走上一生只为去拥抱你
喝醉了他的梦,晚安
他听见有人唱着古老的歌
唱着今天还在远方发生的
像在她眼睛里看到的孤岛
没有悲伤但也没有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