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无疑是《凡·高传》。在我年轻时候流浪的那几年,身上一直带着这本书。书已经很旧了,几年前,杭之刚能读时,我就又推荐给了她。她现在像我一样喜欢凡·高。与凡·高的画相比,我们更喜欢他这个人。为了寻找凡·高的踪迹,我们从巴黎到阿尔勒,从圣雷米,一直追到阿姆斯特丹。
听起来有点疯狂。不过,这是值得的。
在阿姆斯特丹,有他的博物馆;在布鲁塞尔,有他的塑像;在伦敦,有他的故居;在法国的巴黎、阿尔勒、圣雷米有他的纪念馆。德国慕尼黑、美国费城、俄国莫斯科、日本东京,莫不以收藏有他的作品而自豪。他生前穷困潦倒,发疯而自杀,死后却成了全世界家喻户晓的艺术家。他便是曾经的苦难画家,今天的欧洲之子——文森特·凡·高。
『某种伟大的东西在向我们招手』
到阿姆斯特丹,有两处是必须要去的,一是荷兰国家博物馆,另一个就是凡·高博物馆。凡·高博物馆是世界上收藏凡·高画作最多的地方,有两百多幅。我到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正逢凡·高博物馆从博物馆广场刚刚搬迁。正在焦躁,有人指着头顶的一根红绳说,跟着它走,就到了。
红绳走街串巷,忽高忽矮,从国家博物馆门口起步,没完没了。有好几次钻进小巷,几乎都没有路了,它终于又钻了出来。等到达绳子另一端时,已经穿越了半个城市。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幢宏阔并带着大庭院的建筑。
凡·高是荷兰人。阿姆斯特丹的街头,不时有各种的标志、画像与凡·高画的复制品在表达着对凡·高的热爱与敬意。如果把这里叫作凡·高之城也不为过,虽然她本身就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城市。也许正因为对凡·高的这种爱,他们才会想出用红绳引路的这种美丽而浪漫的想法。他们让你一路充分领略了这城市魅力之后,再突然让你邂逅凡·高。
凡·高博物馆,完全是一场奢侈的视觉盛宴。那么多的真迹,真切地呈现在你的眼前,这种感觉是跟在书籍、杂志上看到画作完全不一样的。每一个笔触,每一笔色彩,每一个堆砌的层次,每个层次间的转换,都清清楚楚。人们的眼睛饥渴地凑得很近。油画几乎如色彩的雕塑,立体地站立在了眼前。然后退开几步,画面立即又显出凡·高特有的色彩与情感的燃烧。几乎每幅画前,都有人痴呆一般木立着,在凡·高油画的燃烧之下,彻底丧失了自我。
阿姆斯特丹收藏着凡·高最多绘画是理所当然的。不只是因为凡·高是荷兰人,还因为,凡·高正是从这里走向绘画之路的。
1877年5月,凡·高来到阿姆斯特丹,经姨父斯特莱克牧师引荐,在著名的牧师和学者曼德斯门下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去参观了伦勃朗的铜版画。回来之后,他激动地给弟弟提奥写信道:“亲爱的弟弟,我们一定要成为有出息的人。尽管我们现在都还不是,但我预感到未来有着某种伟大的东西在向我们招手!”
向他招手的是不朽的绘画,同时还有苦难的人生。
『我爱你,我愿意为你而死』
2012年,伦敦的一次房屋拍卖会引起了中国人的关注。拍卖的房屋在伦敦南部布里克斯顿附近。房子是座三层小楼,灰白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了,天花板也已经塌陷,不过每个房间里的壁炉还很完好。最后买下这座房屋的人是一位姓曹的中国人。而这所房子,是凡·高在伦敦的故居。
其实,与其说是凡·高的故居,不如说是凡·高的伤心之处。凡·高22岁时,曾在这里居住,并经历了一段苦涩的初恋。
那时凡·高还没有开始画画,只是古比尔公司一家画廊的伙计。正是在这幢房子里,他遇到了19岁的厄休拉。厄休拉是房东的女儿,活泼美丽。在经过无数次的挣扎之后,凡·高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向厄休拉表白,他拉着女孩的手臂激动地说:“我爱你,厄休拉。我愿意为你而死。”
“说什么啊。”厄休拉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跑,“红头发的傻瓜。”
凡·高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巨大的酸楚与悲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三个月后,房东太太无情地把他赶出了家门。凡·高一生对这个并不爱她的女孩念念不忘。
买下这座房子的曹先生说:“我打算把这个房子做成现代艺术馆,想想看,当这所房子里挂满了中国画家的作品,是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凡·高就是这样一种人,总是用自己的不幸与苦难,映衬着别人的幸福。
1881年,在被厄休拉拒绝,过了7年孤独生活的凡·高,遇到了丈夫刚刚去世的表姐凯。在和凯的相处当中,凡·高觉得自己重新理解了爱情,并寻找到了爱的真谛。可是凯却总是回避爱情和婚姻的话题,从来不给他表白的机会。一天午饭后,凡·高和凯在小溪旁的树荫下休息时,凡·高终于忍不住向凯吐露自己的心声。没有想到,凯愤恨地离开了,并且从此不肯见他。
一年以后,在海牙,凡·高在街头遇到了一个怀孕、被抛弃的女子,便把她带回家做模特儿。这个女子曾经做过妓女,酗酒无度,长相丑陋,凡·高细致地照料她,给新生婴儿做了摇篮,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呵护他。他答应一有钱,就娶她为妻。为了这个女人,凡·高的家人与他反目,可是这个女人却偷了他的钱去酗酒取乐。凡·高心灰意冷,终于与她分手:“再见吧,我虽不相信你会改邪归正,但你至少要诚实。即使你不过是个不幸的妓女,只要有了孩子,你就是一位真正的母亲。”
也许,玛格丽特是唯一一个爱过凡·高的女子。玛格丽特是凡·高的医生加歇大夫的女儿。她爱凡·高。凡·高在第二次给她绘画时,也曾向她表白。可是加歇医生坚决反对。在这段真正的爱情被扼杀之后不久,凡·高开枪自杀了。
『太阳为我制造,我属于阿尔勒』
阿尔勒是凡·高心驰神往的地方。他厌恶巴黎的喧嚣。阿尔勒的阳光让他找到了画布上的色彩。1888年2月,他从巴黎来到阿尔勒。他整日在野外写生,不知痛苦和疲倦。“太阳为我制造,我属于阿尔勒。”凡·高说。太阳的暴晒,终于使他染上可怕的疾病。
在阿尔勒的15个月,凡·高画了300多幅画。这是他最具创造性的一段岁月。在这里,他画了《花瓶里的十五朵向日葵》《收获景象》《夜间露天咖啡座》《罗纳河上的星夜》等等名作。可是阿尔勒留给凡·高的,却是冷漠与无情。
1888年12月,精神失常的凡·高割下自己的左耳,随后被送到了阿尔勒一家医院。凡·高出院后,阿尔勒的人对他产生了防范之心。他们认为他是因为画画而发疯的。当他空手时是好的,背上画箱就得小心了。可是他大多时候都背着画箱。于是80多个市民联名要市长把凡·高拘禁,甚至一些人纠集在一起,用拳头猛击凡·高的头。警察查封了凡·高的住处,凡·高只能在几个朋友家东躲西藏。最后,万般无奈,只能到圣雷米的一家疯人院去接受治疗。
凡·高在阿尔勒的居所早已消失。凡·高最后一次回居所拿他的画作时,本已接近痊愈的精神病,重又发作。这里有太多不愉快的经历。与高更的争吵,妓女的捉弄,邻居的殴打与辱骂……所以,这住所毁了也好。
在阿尔勒,可以缅怀凡·高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凡·高割了耳朵后,前往治疗的小医院。医院的长廊和花园,跟凡·高那幅《阿尔勒医院中的花园》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因为凡·高的缘故,越来越多的人来此参观,医院索性搬走了,这里改成了游客中心,而且,把花园完全按照凡·高所画改建了。最为神奇的是,花园里的四棵树,竟也和《阿尔勒医院中的花园》里的一样,而且,几乎没有长大。
阿尔勒另一个跟凡·高相关的地方,就是《夜间露天咖啡馆》里的那个已更名为“凡·高咖啡馆”的小店。这个地方离市政府不远,在一个小巷子里。当年凡·高常在这里买便宜的苦艾酒借酒消愁。他曾在给小妹的信里提到这幅画:“上面是布满繁星的深蓝色天空,咖啡馆墙上黄色提灯照亮了旁边的座位。”
我去过阿尔勒两次。夏天来的时候,咖啡馆里坐满了客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在对面广场上一个露天座位上,吃了一个简餐。冬天来的时候,天下着雨,吹着冷风,咖啡馆的门关着,周围没有一个人。我倒觉得这冬天的凄冷,反倒契合了我对凡·高的思念。
圣雷米的精神病院在小镇的外面,靠着一个古罗马的遗迹。在接近精神病院的路上,就不断看到放大了的凡·高的画作。这一张张仿制品,就摆在画面中风景的真实情境中,让你对照着看。画很多,一张一张,一直排到精神病院的里面。
最后一张是凡·高的卧室。卧室里的摆设一如当年,跟画中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床铺完整。而这病院里所有的房子也全空着,已经没有一个患者。
凡·高到来的时候,这里住着十几个病人,大都来自不远的阿尔勒,都是被太阳晒坏了大脑。他们常常大声叫喊,或者唱不成调的歌,不过都很好相处。他们总背一首诗:“我们对别人宽容,别人就宽容我们。”偶尔有人打架,另外的人就默不作声地把他们分开,并且用背脊固执地遮拦他们。凡·高在这里感受到了安详的时光。
凡·高在这里不到两年,竟画了140多幅油画。其中有《星光灿烂的夜空》《有太阳和收割机麦田》《罂粟地》《鸢尾花》《丁香》,几乎件件皆精品。凡·高除了发病,都在画画。医生多次警告他:只要不拿画笔,就会不发病。可是凡·高只要身体允许,就拼命作画。他觉得只有画画,活着才有意义。如果为了不发病而不画画,活着也没有意义。病院附近的麦田、玉米地、柏树、橄榄树都是他描绘的对象,对着画布,他有着澎湃汹涌的激情,这激情,在100多年之后,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激荡。
现在的圣雷米精神病院,像一个世外桃源,优美安静,来客很少。也许是受凡·高画的影响,这里几乎每一个角度都可以入画,都让人动心且富有深意。
凡·高是1890年5月16日离开圣雷米去巴黎看望弟弟提奥的。
提奥把凡·高多年来寄给他的作品,全部按时间排列整齐地收藏着。凡·高看到之后,深受感动,于是把这些画在弟弟家中布成一个展览,以给下班回来的弟弟一个惊喜。从波里纳日的矿工们到埃顿的田园风光;从海牙的老人、小孩到德仑特的羚羊、沼泽;从纽南的纺织工人到吃土豆的人;从安特卫普的香槟小姐到美术学院的摔跤模特;从巴黎的塞纳河风景到人物肖像;从阿尔的西北风到太阳光;从圣雷米的蝴蝶、丝柏到花园与星空。一幅一幅排列着,这是一个令人眩晕的世界,同时又是苦难生命的历程。这么多年来,这么多作品,仅仅卖出去一幅。
两个多月后,凡·高在巴黎北部的欧韦身亡。他最后一幅作品叫《麦田里的乌鸦》。1890年7月27日,他给弟弟写了一封信,信里写道:“画家们愈来愈走投无路。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出来的,我的理智已经垮掉了一半。”传统的说法是这样的:他向旅馆老板借了一支左轮手枪,说去打乌鸦。他用这把枪,在一片广阔的麦田里,朝自己开了一枪。然而经专家考证,凡·高并非自杀身亡,而是被一个未成年的男孩打伤。两天后,37岁的凡·高在弟弟的怀抱里闭上了双眼,至死未说出真相。6个月后的同一天,深爱着他的弟弟提奥,因为悲伤过度离开了人世。
人世给他一生的冰冷,他回报的却是永在燃烧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