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可真牛！”

销售员王大福一边赞叹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这已经是他今天晚上第五次说这句话了。

每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空气里都会产生一丝不易觉察的异动，似乎伏在地上的灰尘一下子都飘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所称赞的那个人。

这次说的那个人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他叫小松，是一名流浪歌手，当大厅里的讨论进行得最热烈的时候，他一直背对着人群独自喝酒抽烟，偶尔和站在吧台里的老板娘娜娜聊两句。大厅并不是真的那么大，所以房间里的人们的谈话他都能够听见，大家聊天的前一个小时他都一言不发，似乎他并不属于这个圈子一样。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加入了交谈之中。

他提高了音量以便于每个人都能听到他说的话，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烦恼啊！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有太多世俗的东西抛不开。”

失恋小青年浩子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哪里是说抛就能抛掉的啊！”

流浪歌手小松说：“我是说真的。六年前的我跟你们现在是一样的想法，过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满脑子里都是烦恼。那时我在一家国企上班，工作又轻松收入又高，但就是生活特没劲，因为我一直很喜欢音乐，就想做一些跟音乐有关的事情。当时我也纠结了很久，辞职玩音乐我会不会饿死啊，我家里人会不会同意啊，我女朋友会不会支持啊，想得越多就越抛不开。最后我心一横，辞了工作背着吉他就去了北京，后来开始在全国各地流浪，每到一个地方就待一两个月，在酒吧里驻唱或者在街边卖唱，把自己的歌刻成唱片卖给喜欢听我唱歌的人，攒够了路费或者待够了就去下一个地方。你看，六年过去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不仅没有饿死，还游遍了大半个中国，认识了好多漂亮的姑娘。所以说，你完全可以过上自己希望的生活，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走出第一步。”

王大福就是在这个时候说出了他今天晚上的第五句“你可真牛”。

2

毕业生薇薇安是王大福第四个称赞的人，她去年六月份大学毕业之后开始了自己的间隔年，一个人背着包从成都出发，通过徒步加搭车的方式，已经走过了川藏滇青新甘，此次在西安稍做停留，接下来会去往宁夏和内蒙古。

薇薇安向小松问道：“那到现在六年过去了，你家里人支持你这样子生活吗？你女朋友呢？”

小松抬起头，冲着头顶的吊灯深深地吐了一口烟，说：“我一直没有再回过家，流浪的人四海为家，我也一直没有女朋友，流浪的人不需要爱情。”

王大福听到这句话有一点儿想笑，但是他努力地板住了脸，多年的社交经验告诉他那样会非常失礼，何况流浪歌手小松有着他所无法拥有的自由生活，他一直都很向往自由。

薇薇安说：“其实我也想间隔年结束之后继续流浪，好多地方我还没来得及走，好多地方我还想再去几遍，我可以做义工做兼职还可以摆地摊，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的。但是我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已经在老家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让我六月份必须回去上班，可是我根本就不想上班。我试图说服他们出一些钱让我在大理开一个客栈，这样的话我既有事业可以做又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出去到处旅行，但他们就是不同意。女孩子就这点不好，父母永远想把我们留在身边。”

浩子说：“你可以把他们接到大理去一起住嘛。”

薇薇安说：“安土重迁，他们根本就不愿意离开成都。”

老板娘娜娜这个时候在吧台后面插话了，她说：“你完全可以在成都开一个客栈呀，干吗非得去大理？”

薇薇安说：“我很喜欢大理啊，将来就想在那里生活。”

娜娜说：“但是现在在大理开客栈成本越来越高了，很多都赚不到钱。”

薇薇安听完老板娘的话一声叹息，满脸惆怅。

王大福对她说：“你可以找老板娘取取经嘛，她的这家青旅生意这么好，你可以在这里做义工学习经验。”

娜娜有些责备地望了他一眼，店里已经有了足够的义工人手，万一薇薇安真的想留下来她还得费心去找借口拒绝她。

王大福没有注意到娜娜的眼神，娜娜是他今晚第三个称赞的人，当时娜娜在吧台接了一个电话，她对电话那头的顾客说今天已经没有房间了。

浩子问娜娜：“现在是西安旅游的旺季吗？怎么房间这么紧张？”

他的疑问是有道理的，因为这家青年旅社并不是特别有名，装修得比较一般，床位不多，位置还比较难找，在网络搜索里也排不到前面，唯一的优势就是离某个著名的景点比较近。

娜娜说：“暑假才是旺季，现在还不是，旺季的时候你们现在坐的地方都拆了，全部打地铺。”

浩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说：“不会吧，这么夸张！”

王大福赶紧问道：“这么说来你开青旅一定很赚钱吧，四十块钱一个人，你这里差不多有三十个床位，基本都住满的话，平均一天收入一千，一年就有三十六万，除去开支，至少能赚二十几万呢！太赚钱了，你可真牛！”

娜娜说：“哪有你算的那么多啊，现在房租涨得厉害，人工也越来越贵，偏偏床位费没办法涨，真的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我都打算去开个餐馆了。”

娜娜有一半说的是实话，三年前她辞去工作开了这家青旅，付出了很多的心血才有了今天的成果。其实王大福算得差不多，现在这家店每年能赚不少钱，至少比她上班的时候要赚得多，而且还是自己做老板，但是她并没有感觉比以前上班的时候更快乐，昼夜颠倒的日子里，她想象中的生活似乎迟迟没有出现踪影。当然她也不想开餐馆，如果可能的话她更加愿意开一家咖啡馆或者是蛋糕店，她只是想把王大福提到的这个话题转移出去，和青旅里形形色色的旅客打交道多了之后，她反而不像最开始那么无话不说了。

她把脸转向大厅中央，问道：“你们觉得在西安这种地方开什么样的餐馆比较好啊？”

娜娜成功地把话题转移开了，大家从餐馆聊到当前的经济形势，老范趁机发表了一些言论，后来大家开始谈论什么样的工作最安逸，浩子的另一重身份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3

浩子也是王大福第二个称赞的人，他最近刚刚失恋，所以出来散散心。他的膝盖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整个聊天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偶尔抬起头和大家说几句话，直到老范说出浩子是一个作家，所有人的目光才集中到了他身上。

薇薇安兴奋地说：“哇，你隐藏得太深了，你出的书叫什么名字？我要去买一本来找你签名。”

浩子苦笑了一声，说：“我不是作家，只能算是个写手，现在只是在网上更新，还没出书呢。”

王大福说：“那你现在写东西每个月有多少收入呢？”

浩子说：“看情况吧，现在人气还不是很高，每个月只有几千块钱，等我积攒了足够的人气，冲进了排行榜，就有机会出书了，万一被游戏公司或者影视公司看上，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浩子虽然嘴上谦虚着，但他其实还是蛮享受这一刻的，他知道自己在起点那种大神云集的地方能够一鸣惊人的概率几乎就和买彩票差不多。浩子大学毕业后上了两年班，从工科屌丝男变成一个技术员，每个月工资微薄，除去日常开支后所剩无几。他尝试在网上写小说，没想到竟然收获了不少点击量，他算了一下，如果专职写作的话收入似乎比上班还要多，所以他辞去了工作，天天宅在家里埋头敲键盘，最高纪录曾经两周都没有出过房门。如果不是因为女朋友跟他分手，他根本不会出门旅行。

老范开口说道：“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每天都能保证写出两千字吗？写不出来怎么办？”

浩子说：“必须写啊，一天不更新人气就掉下去了，有的时候一天能写八千多字呢，我这本小说连载了快一年，已经写了一百多万字了。”

王大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差点儿顺口说出“你可真牛”，然后突然想起之前浩子说他明天要和老范一起骑行去海南的时候，他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老范是东北人，今年二十八岁，但是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让他看上去像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他皮肤黝黑，嗓门儿大，笑起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都是他的回声。今天晚上的聊天就是从他和薇薇安开始的，他跟薇薇安讲述自己路途上的故事，然后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

老范说：“骑行最怕的不是上坡，反而是下坡，下坡的时候车速快啊，那些路上弯道多，路况也不好，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有个坑，或者路上突然出现一些碎石头。我在西藏有一次就是这样，当时我下一座山，道路很平整啊，所以就掉以轻心了，在转一个弯的时候，对面突然过来一辆车，谁能预料到这辆车竟然靠着左边车道行驶，当时那叫一个惊险，两边减速都减不下来，眼看就要撞上去了，电光火石之间，我猛地把车头一甩，直接就奔着旁边的沟里去了，腿上划了个大口子，到现在都还留着。”

老范边说边把腿伸出来，这样大家都看到了他小腿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

老范接着说：“我为了养伤在波密住了快一个月，结果那家青旅里的一个义工喜欢上了我，我想喜欢就喜欢呗，就跟她谈了一阵子，结果那姑娘要跟我结婚。

男子汉志在四方，我还要骑车周游世界的，怎么可能跟她结婚，吓得我赶紧跑了。结果她追到了拉萨，当时我正在大昭寺广场上晒太阳，远远地在人群中看见了她，差点儿把我的魂给吓没了，于是赶紧往格尔木走，害得我在拉萨只待了半天。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路上谈恋爱了，看见姑娘都绕着走。”

薇薇安问：“你打算一直骑着自行车环游世界吗？”

老范说：“是啊，我已经把中国差不多走遍了，接下来顺着湖南—湖北—广西—广东—海南—澳门—香港这条线下去，中国我就走遍了，然后就去欧洲、美洲、非洲，每个洲我都要去，最后去南极和北极。”王大福正好走过来坐下，听到这一段，惊得眼睛都鼓圆了，这天晚上第一次开口说出那句话：“你可真牛！可是你一直都不上班吗？这都要花好几年吧，走这么多地方，你哪里来的钱啊？”

老范说：“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在城市就住青旅，在野外就搭帐篷，自己带干粮，在路上还可以摆摊卖东西，做做国际贸易嘛，只要想办法，总能过得下去。我工作了几年，还是攒了一些钱，也没买房子也没买车子，全都花在环球旅行上面，我算过的，差不多刚好花完。”

王大福说：“那你周游世界回来之后准备做什么呢？”

老范说：“谁知道呢，哪能想到那么远的事情，该干吗干吗呗。”

薇薇安对老范说：“好棒啊！我也想周游世界，以后我要是也去了国外那些地方，我找你要攻略，你骑行肯定能看到每个国家最美的风景。”

老范连声答应着，两个人开始互相加微信，娜娜在一旁笑着说：“老范你可真是人气王啊，到哪儿都能收获粉丝。”

老范呵呵一笑，说：“不是粉丝，都是朋友，在路上就是要多认识些人才好玩。”

浩子抬起头来说：“是粉丝，我是你的头号粉丝，哈哈，不然怎么会被你拐走？”

王大福问道：“什么拐走啊？我错过什么精彩的剧情？”

浩子和老范相视一笑，娜娜指着浩子说：“这家伙啊，昨天晚上听老范侃了一晚上，然后跟着迷了似的，也不散心了，失恋也不管了，非得跟着老范一起骑行，这不，两个人今天才去买的新自行车和新装备。”

王大福朝院子里望去，那里果然停着两辆自行车，一辆崭新的，一辆破旧的。虽然他称赞了浩子“牛”，心里却非常困惑：为什么这些人都可以说走就走，自己却似乎永远都在出差的路上？

夜色越来越深，月亮从云层里探出来，温柔地照耀着西安古城和不能入睡的人们。青旅里的聊天已经快接近尾声了，有人哈欠连天，有人酒意浓厚，娜娜站在吧台后面抽烟，烟雾在灯光里散开，让眼前的场景变得有些虚幻。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在此相聚，他们玩耍嬉戏，谈笑风生，甚至交换彼此的人生故事，到明天早上，又会一个个地离开，各自消失于山川湖海，绝大多数人从此都无法再见，继续着自己的悲喜人生。而青旅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存在啊，让形形色色的生命在此交叉，无人能预测其轨迹，无人知晓每个人的生命是否会因此而发生改变，这似乎毫无意义，又似乎意义重大。她一直不舍得把这家青旅转出去，这大概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吧。

浩子写完了小说，合上电脑，找王大福借烟抽，顺口问道：“你下一站去哪儿啊？”

王大福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出来玩的，我是来西安出差的，还要住两三天，然后就回青岛。”

浩子说：“那你为什么会住青旅啊？”

王大福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们公司报销住宿费是固定金额，青旅比较便宜嘛，而且还干净卫生。我们工资不高，只有从差旅费里面省点儿钱出来。”

浩子说：“这样也挺好的啊，出差顺带旅游，你再待两天就是周末了啊，可以顺便去爬一下华山。”

薇薇安在旁边附和道：“是的，华山好玩，我们是夜爬的，好刺激。”

王大福苦笑了两声，说：“我哪有你们这么自在哟，周末我还要赶回去照看我母亲，她卧病在床已经好几年了，还要陪我的两个孩子，双胞胎，今年三岁了，平时经常出差，和他们见面太少。我还要赚钱买房买车，给孩子买奶粉，供孩子上大学，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没有压力，没有负担，想走就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环游世界就环游世界。但是我不行啊，我这辈子就是劳碌的命，我也认了。”

大厅里突然陷入了沉寂，之前维持了很久的自由欢乐的氛围被打破了，有人在轻轻摇头，有人眼中流露出怜悯，还有人面带喜色，但是没有人开口说话，空气开始凝固，沉默得令人难堪。

这时候，一直坐在角落落地灯下低头看书的一个男人站起身来，他穿着黑色的长裤和宽松的黑色衬衫，捧着手里那本厚厚的看不见名字的书走到大厅的中间。

他大声地说：“我听完了你们所有人的谈话，你们的故事都很精彩，你们活得逍遥而自在，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其实你们一个比一个迷茫，只有王大福活得最清醒。”

没有人回应他，大家都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也没有任何人相信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