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伍任战士期间,当过好几年雷达部队的汽车兵。雷达部队下设的雷达站地域分散,大都设在边境线上。而从团部出发到最边远的雷达站相距有一千多公里之远,几乎要横穿整个内蒙古大草原。雷达站的供给和器材更新,都要靠我们汽车连的运输完成。一年四季,我们频繁地深入草原,奔驰往来。
我第一次跑长途,是在当兵后第二年的一个冬天。同行的老兵姓刘,是山东人。他已经在草原上跑过不知多少次了,是带车的老兵,见多识广。刘老兵有个习惯,就是在车上吸烟。车一上路,他便一支接一支地吸起来。烟是自卷的,用报纸裁成有规则的纸条包起来,整齐又厚重地揣在上衣口袋里,鼓鼓的。起初我还以为兜里装的是人民币呢。老兵抽的是旱烟,味道又臭又辣,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因为烟是自己卷制的,只用唾沫沾了一下,所以会边吸边跑气漏风。刘老兵每次吸烟都拼命地一口口地去啄那烟的一端,烟头烧得吱吱响,整个驾驶室里都是臭烘烘的。
老兵吸足了烟,身子便往副驾的座椅上一偎,闭上了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跑长途,见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就有些慌。我就喊他:“刘班长,你别睡呀,我怕开错了路。”那时我们新兵把所有的老兵都叫班长,以示尊重。
刘老兵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用肘往前一比画道:“顺着道往前开,别拐弯。”有了他的指示,我就沿着马路一直往西开了。
部队上世纪八十年代配备的军车,都是长春一汽生产制造的解放牌大卡车。车厢里装满了雷达站所需的生活用品和雷达器材,货物被一块军绿色的苫布蒙上了。草原风大,苫布掀起一角,在风中呼呼啦啦地一路响着。老解放车门关不严,总有硬硬的风吹进来,冻得我的手脚一阵阵发麻。于是我便用右脚踩油门,左脚不停地在驾驶室地上跺来跺去。刘老兵听到声音欠开一道眼缝,眯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又侧过身养精神去了。我加大油门,让车嚎叫着向前奔去。
快到傍晚时,前面没路了,只剩一片茫茫的雪原。路边有几株顽强的蒿草从雪地里探出头来,在风中一起一伏。我把车停下来,叫醒刘老兵。他看了一眼雪原,又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一张烟纸,又从另外一个衣兜里拿出一些细烟末,然后卷起烟来吸。刘老兵一连吸了两支,才指了指地上,冲我说:“你下车。”
我下了车,走到副驾驶门口,刘老兵直接从副驾坐到正驾位置上,我这才上车。一上去,刘老兵就一脚油门让车蹿到了雪原上。我已经开了大半天车了,夜路该刘老兵开了。这是我们事前说好的。刘老兵不放心我开夜路,更不放心我在黑天的雪地上跑长途。
天转眼就黑了,只有车灯照着前面的一点路程。前方的路无论怎么看,都不过只是毫无变化的雪路,偶尔可以看见模糊的别的车留下的痕迹。风刮在雪上,迷迷蒙蒙一片,看久了,会觉得方向都辨认不清了。我坐在车里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而这一千多公里,我们要不停歇地跑,因为中间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我们必须也只能赶夜路。我看了一眼刘老兵,他的一双眼睛直视前方,就像指南针一样,一会儿开向左,一会儿开向右,但神奇的是我们的车始终没有偏离模糊不清的雪路,我心里暗想,毕竟是老手啊。
刘老兵看我在看他,便瓮声瓮气地对我说了句:“你眯会儿,有事我叫你!”说完便不再说话,继续认真地开车,脏乎乎的手套下面的方向盘被他拧得吱吱响。我听从了刘老兵的建议,歪在椅子上休息。单调的雪路也让我的眼皮发沉,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我感觉到车似乎停了下来。我睁开了眼睛。
刘老兵在旁边骂了一句:“妈的,车开锅了!”
我抬头一看,果然车头上冒出了一阵白烟。
刘老兵下车,我也跟着下了车。打开机器盖子,一阵更浓烈的烟雾伴着焦煳味冒了出来。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水箱开锅的事,更何况这还是在荒郊野外,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刘老兵也显得懊恼无比,他用脚狠踹了几下前轮,骂了句:“妈了个巴子!”我也学着刘老兵的样子,踢了一脚雪,不过我什么也没骂,只是虚虚地问了一句:“咱们怎么整啊?”外面的风刮得很大,呼呼的。雪雾在地上打着旋。刘老兵把棉帽耳朵放下来,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鼻音很重地说:“真倒霉,只能等雷达站来救我们了。”说完这句话,刘老兵也没等我回话,就裹紧大衣打开车门进了驾驶室。他把车灯关上了,野地里一下子变得漆黑一团,我也不敢站在外面太久,便赶紧上车和老兵并排一起坐着,心里越发没底了。
“班长,这离雷达站还有多远呢?”
刘老兵回答:“还有三四个小时吧。”
跑长途的人不在公路上行驶,常常说不准具体的距离,只能用车程时间来计算。
刘老兵又裹了裹军大衣,说:“抓紧眯会儿。”说完便把身子往坐椅上靠了靠,沉沉睡去了。我望着车窗外的一片漆黑,想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处境,觉得有些凄凉。之前车子发动时还有一些热量传到驾驶室。车一熄火,驾驶室内瞬间冷了下来。我觉得寒气顺着衣服往里钻,想跺跺脚又怕影响刘老兵,只好忍住不动,裹紧军大衣向车座下方缩着。过了不久,我也睡着了。
我是被驾驶室外的动静弄醒的。顺着车窗望过去,外面虽然仍是黑黑的,但月亮已经升起了,有微光反射在雪地上。我忽然发现了一排黑影,有的蹲在车前,有的在车的左右,有两个黑影已经爬上了汽车,正蹲在机器盖子上向驾驶室里打量着。
我吓了一跳,大叫一声:“班长,这怎么来了这么多狗?”
刘老兵一下子也醒了,看见这种情形“噌”地一下坐直了,睡意全无。他扒着窗看了眼,对我说:“这不是狗,是狼。”
我倒吸一口凉气,把军大衣裹得更紧了,喘着粗气问刘老兵:“班长,那怎么办?”
刘老兵不说话,而是突然发动了汽车。马达“昂昂”地叫了几声,车也发出“轰”的一声。随即,刘老兵又打开了车灯,车里一下亮了起来。刘老兵这一连串举动显然惊着了那些狼,它们一哄而散,张狂地向四周跑去。可是跑了没多远,它们却又停住了。它们转过身子,有的伏在雪地上,有的蹲在路边,仍不离不弃地望着我们。
汽车发动了一会儿,又有要开锅的架势。刘老兵没办法,只好熄了火,把车灯也关上了。没想到片刻工夫,那些狼又聚到了车前车后。有几只狼跳到车厢上,用爪子和牙齿撕扯着车上的苫布,还有几只跳到机器盖子上往驾驶室里望,我甚至都听见了狼“哈哧哈哧”的呼吸声。刘老兵又在驾驶室里弄出很大的动静,但狼却并没有被他吓着,仍用眼睛盯着我们。有一只狼甚至想透过车窗把爪子伸进来,好在车窗并没有让它得逞。“轰”的一声,刘老兵又发动了汽车。可这次狼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慌张地跑掉,而是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走开没多远。它们仍围着车,形态各异地占据着不同的位置观察着我们。它们的眼睛在车灯的照射下,发出蓝色的光。
我颤着声音说:“坏了,它们不怕我们这招了。”
刘老兵也气馁地关掉了发动机,连同车灯。
狼很快又包围上来,这次有好几只一起跳上机器盖子,争先恐后地向我们示威。我感受到了它们的威胁,便把身子尽力向车座靠去,手下意识摸到了座位下方的一个扳手,沉沉地握在手里。刘老兵也弯下身子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摸到了一根钢筋做的撬棍。刘老兵用脏话给自己壮胆,我听到他咒骂着:“妈的!妈妈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刘老兵便和我不停地说话,仿佛我们弄出的声音会帮我们解除眼前的灾祸一样。刘老兵这会儿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他片断地给我讲述了这么多年跑大草原所经历过的事:夏天时,草原上布满了沼泽地,车很容易陷下去。如果遇不到过路车,只能通过雷达站来等救援。天热又渴,刘老兵就曾经喝过沼泽里的水,喝得肚子直疼,回到团部还要到卫生队吃打虫子的药。刘老兵说如果不吃药,沼泽里的小虫子就会在肚子里长大,闹腾得你天天肚子疼。这些都是比刘老兵更老的老兵告诉他的,他如今又把这话讲给我听。
我们聊着陷入沼泽地的经验,可眼前的这些狼怎么对付呢?
刘老兵也没遇到过这种阵势。他说从前在雪地里跑夜路,也会遇到狼群,不过车是开着的。狼群会跟着车跑,但跑上一阵,狼就没力气了,便不再继续跟。
有时,还会遇到一些傻狍子。之所以说它傻,是因为狍子不知道躲车,顺着车灯跑,最后就被车撞倒了。然后开车的人会下车,把狍子扔到车厢里,到了雷达站美美地吃上一顿狍子肉。
我们没有再继续说这些美妙的故事。眼前的狼们显然失去了耐心,它们开始在车上车下使劲折腾,有几只在前挡风玻璃上跳来跳去,有几只蹿到了汽车两侧的脚踩板上,站起身来,用爪子不停地抓挠车门,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我和刘老兵用手死死地抓紧车门把手。仿佛一不留神,狼就会打开车门钻进来。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班长,你抽烟吧……狼怕光,兴许能吓走它们。”
刘老兵听了我的话,赶紧把握在手里的撬棍放下,双手抖抖地卷起烟来,然后划燃火柴吸烟。果然,狼见了光不那么疯狂了,有点迷茫地看着驾驶室里的我们。在这一刻,我才感觉到光明是如此的重要。烟头上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让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温暖和安全。
刘老兵受到了启发,就再接再厉地拼命吸烟,呛得他和我不停地咳嗽。尽管如此,狼仍不离不弃地守在我们的车旁,只是离我们的距离不那么近了,远远地和我们对峙着。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现出一缕白色。
刘老兵呼了口气,接着又骂了一声:“妈的,天要亮了。”
他已经抽不动烟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足足把一盒火柴都划光了。
天突然一下就亮了。
头狼站在远处的高坡上,发出一声长叫,四面八方的狼都来汇集,它们站在头狼周围,心有不甘地望着我们的车,还有车里的人,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在这工夫里,我数了数狼的数量,数到三十九时,它们已经看不见了。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这群狼不会少于五十只。
快到中午时,雷达站的车终于找到了我们。我们原本应该在天亮之前赶到,雷达站的工作人员没有在预计时间见到我们,便推断我们的车一定是抛锚了,于是顺路找来。
我们抛锚的车被拖拽着向雷达站驶去。
在我离开雷达部队之前,又跑过几次草原。我经历了沼泽地,那时我还特意下车,看了看沼泽地里的污水,那里面果然游动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微生物。我想起刘老兵讲过的关于喝沼泽地污水的故事,那几乎让我作呕。
秋天的时候,我考上军校离开了草原。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想故地重游,却始终没有实现。草原逐渐变成了我的梦想。现在我经常开车穿梭在京城的各种环路上。夜晚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行驶,我时常会想到那雪原的夜路,还有狼群。有多少次我都在想,如果此刻我不是在北京的环路上,而是行驶在内蒙古的雪原,而又有一群狼围在我的周围,那又该是怎样一番情景。
我时常会产生这种时光交错的感觉。当年恐惧的生活,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游荡在我灵魂深处的渴望。
我想念有刘老兵相伴的日子,还有那又臭又辣的旱烟味道;我想念兵车行的日子,想象在我们的世界里有狼群出没,仿佛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