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坑的后山,可以从新店上去。沿着落满桐花的小径走,到了高处,可以眺望整个台北盆地;看到一条长长的新店溪汇流成淡水河,看到远远地关渡、八里一带的河口,浩浩荡荡。
“晴朗的日子,可以看得更远。”S 说。
很久没有在这样的高度看自己居住的地方。因为距离远,人为的建筑物显得很小。车道纵横,密聚的房舍,看起来都像玩具。因为远,人与人彼此挤压的不快乐,也不明显。走到高一点,还可以感觉到山脉起伏,感觉到河流蜿蜒而去,感觉到日光和云的影子在城市的上空缓缓移动。
旋子,很久没有听到山风吹起来的松涛,哗哗在我耳边回响。
我平日究竟在听什么?我还听得见松间的风声吗?
我平日究竟在看什么?我多久没有来山里看五月漫天飞舞的油桐花?我多久忘了走来这山路?登山的人一步走出来的林间小路,曲曲折折,高高低低,可以一直翻过山头,下到土城。原来以为新店和土城距离很远,却只是山头的两边。在交界的高处,指一指这边说:是新店。指一指那边说:是土城。天宽地阔,心中无挂碍,可以这样指点江山。
山路旁的树枝上缠结着一些黄色的布条,是登山的人做的标记。标明位置,指引方向,注明到下一个目的地的里程。山路一级一级的石阶修缮得很好,石阶两旁栽种了孤挺花;喇叭型的红色花朵从一枝挺直的茎干上端向四边绽放。孤挺花是庭院的花,这样沿路栽种,似乎是有人特别用心栽培,也使荒野的风景多了一点人间的气息。
我更喜欢月桃。因为是山野原生的品种吧,妩媚泼辣中带着诱惑人的野气。狭长油绿的叶子,有一点像姜花,却更无杂率性。民间常用月桃的叶子包粽子,也用来衬垫在新蒸好的米粒下面;米壳的香气中就渗透着叶子一整个夏日阳光雨水的辛辣芬芳。
月桃的花,磁白色,一枝花茎上结了几十朵花苞。每一朵花苞尖端一点点红,红得触目心惊,红得像民间喜庆的颜色。白色的花常以香气诱引蜂蝶,月桃的香味足够浓郁,却在花瓣尖端还要标记醒目的红,好让昆虫更准确辨认。
每一朵花苞尖端一点点红,红得触目心惊,红得像民间喜庆的颜色 旋子,生命存在的目的这么单纯。生命华丽或凄伤,也只是绕着这么单纯的目的打转而已。
月桃开花累累,整串花蕾向下弯垂,仿佛承担不了如此盛放的重量。我走近细看,盛放的花蕾瓣膜上还渗沁着透明的黏稠液体。欲望如此真实,欲望活着,欲望交配,欲望传延生命;我们称为“爱”或“伦理”的命题,也许在植物或动物、昆虫的世界会呈现出更单纯的本质。
月桃是俗艳之花,她显露出太直接的欲望本质。很少人把月桃插在瓶子里,做装饰或供养。不经修饰的欲望也许使人害怕,月桃的俗艳喜气是适合开在荒野的,也适合做民间喜庆的食物,沾带饱含着大地日月山河的活泼。
等夕阳落了山,最后一点赭红的光在林隙渐渐退去。天色暗到不辨路面,只有月桃洁净皎白,仍在风中静静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