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坐下、摘下笔帽、后打开本子,准备好录音笔后抬头看着他。
只看了一眼,我就后悔了。后悔见他。
我也算是接触过不少精神病人了,他们之中鲜有眼神象他这样让我感到不安的。而不安的根源在于从他的眼神中什么都看不到,没有喜怒哀乐。如果面对的患者是兴高采烈那种亢奋的状态的,那我就不需要多问,听就是了;假若面对是沉默类型的也没关系,无非再多来几次试试;要是对方情绪很不稳定甚至狂暴,大不了就跑呗,跑快点躲开砸过来的一切,安全就成。然而,面前的他只有一种态度:超然。说实话我有点怕这类型的患者,因为在他们面前,我是那个被审视的人,甚至到了一种无所遁形的地步。
我甚至能预感到接下来必将是一段烧脑甚至颠覆我所有认知的时间。
他面无表情点了下头:“你好。”
糟糕了!我知道自己的预感没错,因为他平和的回应我的问候。对于一个很不稳定的精神病人来说这不正常。
我:“呃……听说你自杀很多次?”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会儿:“那不是自杀,我只是想提前结束这一章。”
我:“一章?”这让我想到了曾经接触过的某一位患者。“你认为我们是在一本书里?”
他:“不是书。只是这么形容。”
我:“那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一个环节罢了。”
我:“呃……还是没明白。”
他漠然的看了我一会儿:“死亡并不是真的死亡,只是我们这么说。死亡只是生命这一段的终结,但是我们还会用别的方式继续下去。”
“死亡不是死亡……”我在品味这句话,“那死亡是什么?”
他:“这一章的结束,我说过的。”
我开始有点听明白了:“原来是这样……那之后呢?是什么?”
他:“我也不知道,某种形式吧?所以我想提早结束现在的环节去看看后面到底是什么。”
我:“其实……”我隐隐的觉得话头不对准备岔开话题,但一时又没想好从何说起。
他没打算停下来而是继续就这个问题点还在说:“生命和死亡只是我们起的名字罢了,生命本身不见得是好的,死亡也不见得是坏的。这些都只是必须的某种阶段。现在,被我们称作是生命的这个阶段,是某个巨大环节中的一个段落,之前我们经历过其他阶段,之后还会经历另一些别的什么,但是我们不清楚那是什么。”
我:“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们的生命是某个……巨大的……嗯……某种连续性的一部分?”
他:“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那,那个巨大的……我没办法称呼它,是什么形状的?环形?或者就像是NDA一样的螺旋体?”
他:“你在试图用生命中的常识去解释生命之外。但假如真有什么形状的话,我认为应该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因为目前我们甚至都无法理解生命之外是什么。”
我突然觉得他的想法很有趣:“也许它就是普通纯线性的。”
他非常认真的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但是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他:“我只是说这种可能性存在。所以我才打算提前结束生命来试试。”
我:“但拿生命来……这太草率了,毕竟生命只有一次机会……”
他有点不耐烦的打断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被问愣了。
他:“你们太喜欢用已知去解释未知了,然后以此为基准来评判。”
我:“可是这很正常啊,毕竟我们身处在生命当中……”
他:“不、不,不是这样的,你还是没能跳出来。也许,下一个环节来看,认为我们现在的阶段只是某种孕育期呢?甚至我们这个阶段反而被称为死亡呢?在其他阶段看来,生死的因果关系也许正好是相反,而不是我们现在认为的这样。你太习惯于用已知解释未知了。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你恐惧未知,就如同恐惧死亡。”
我知道他这种逻辑虽然建立在假设基础上,但却是不可攻破的,因为我没法推翻他的假设,除非我也向他那样假设。可这样一来我就和他所做的没有任何区别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为人类的逻辑极限感到悲哀,并且有沉重的无力感。除此之外还有某种程度上的绝望。
我决定再挣扎一下:“用已知尝试着解释未知也没错吧,至少现在看来没错误,因为我们的定位就在生命中,而不是生命之外。”
他:“你从身处的角度看是无法发现错误的。”
“好吧。”我放弃了在这个问题继续纠结,因为他是对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从一张图片。”
我:“能说说是什么样的图片吗?”
他:“是一张银河系的图片。”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会和某些奇怪的学科有关吧?
他完全没留意到我的担忧,而是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味:“那是一张很美的图片,银河系像是个巨大的、闪亮的盘子,带着数以亿计的星体慢慢旋转着。那张图片就像是有魔力一样,足足吸引了我将近一个小时都没能把视线移开。有那么一阵我甚至已经置身于其中,漂浮在某个位置静静的看着它……直到最后我忘了双腿的存在,忘了掌握平衡,摔倒在地。”
我试着假想了一下后问:“那让你想到了什么?”
他继续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最早我们认为地是平的,日月星辰在这一大块平面上按照某种规律起起落落。后来我们发现地球是圆形的,但是我们认定日月星辰围绕我们运行,很自大不是吗?并且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就被烧死,说那是邪恶的异端学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日心说。后来日心说被慢慢接受了,可那依旧是错误的。再往后,我们知道了更多,但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人都觉得地球只是安安静静的围绕着那颗恒星一圈又一圈的转。可实际上呢?太阳在银河系中带着我们狂奔,和其他数十亿颗星球一样,组成一个巨大的、闪亮的、不断移动的盘子——银河系。可是谁知道银河系是不是又归属于某种更为巨大的,大到我们无法认知、无法接受的存在呢?还有,我们从出生起没有一秒钟在原地停留过,我们每一分钟都距离前一分钟几十万公里以上,我指的不是地球自转,而是银河系自转。但是这从很早很早以前就这样了,在还没有人类的时候就这样了,但我们却花了几十万年才知道。你问我当时在想什么,我想的就是这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默默看着他。
他:“现在,我要说的是:我们的生命,只是一个小段落,很小很小的一个小段落而已。之前有很多很多种其他的、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方式。之后也有很多很多我们完全未知的存在方式,就像最初我们无法理解我们存在于一个巨大的银河系中一样。因此,我想去体会一下,也许用体会这个词都不够了,那是一种远超过我们想象力的感受。然后当我决定的时候,仅仅是在生命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环节中做了个小小的决定,你们就无法接受了,说我疯了,把我关起来,还说是为了不让我伤害自己?不可笑吗?”
“因为……”我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因为毕竟你还生活在现在这个……嗯……环节中啊……”
“是的,”此时泪水在他眼里慢慢聚集,“但是你们却不让我离开……”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从他那儿出来后我一直是恍惚的状态。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了很多天。大约一周后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处在一片虚无中,眼前有一个巨大的、闪亮的银河系缓缓转动着,无声无息。而更远的地方,有更多的银河系散落在黑暗中,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