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不需要钱
周国平对话王小慧
曾经有一个年代，笼罩着一种精神浪漫的氛围，思潮即时尚，哲学是最有诗意的东西。曾几何时，一切思潮都消退了，沉寂了。今天，物质浪漫取代了精神浪漫，最有诗意的东西是财富，绝对轮不上哲学，时尚成了时代的惟一主角。对于今天的青年来说，那个年代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传说。
王小慧：我从来都不能真的放松地去想，比如人总是说，人生不享受干什么。在那种享乐主义的人看来，好像我是苦行僧，把工作作为全部的生活内容。我有时候就想，像他们的那种享受，我真的能完全放松身心地去享受吗？我很少真的去体会，但是我其实机会挺多的。
周国平：我相信是这样。
王小慧：现在好多追求物质的女孩子想要的东西，其实对我来说都是伸手就可以得到的，但我觉得那都是过眼云烟的东西，甚至不屑一顾。
周国平：你的兴趣不在这里。
王小慧：我一直说浪漫不需要钱，创意也不需要钱。钱太多，反而不去创意了。
周国平：浪漫不需要钱，说得非常对。
王小慧：现在的年青人觉得，浪漫就一定要高级餐厅，一定要红酒，一定要蜡烛啊。我说如果在一个小茅屋里，两个相爱的人，还是很浪漫的，不需要物质的东西来陪衬。当然可以有物质的东西，我不是反对物质的东西，我觉得物质不是前提，不是必需的。
周国平：首要的和必需的是心灵的丰富，情感的真切。现在的年青人太看重外在的东西，把品味、情趣、格调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都归结为物质的东西了，其实只是追逐时尚罢了。不过没办法，这个时代大家内在的东西比较空，就只好看重外在的东西。一个人只有内在比较充实，才不会看重外在。
王小慧：我觉得现在好多是在误导年轻人，好多的媒体，那些杂志啊，电视啊，总是让大家不断地消费！消费！消费！不重视精神的东西。
周国平：这也在个人，你真正拥有精神的东西，精神上是富有的，就不会受它误导的。一个人在什么样的精神氛围中生活是很重要的，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这个时代是不重视精神的，时代的总的氛围是这样的，但是，你自己完全可以不受总氛围的影响，自己给自己一个小氛围。比如经常读书的人，那些好的书籍就构成了他的主要的精神氛围。
王小慧：我一个当出版家的朋友，他太太是作家，她有一篇文章写得挺好玩的，老公每天都拿一包一包沉甸甸的书回来，他老公说，不要读杂志，要读书，读杂志使人越来越浅薄，读书使人越来越深刻。
周国平：说得对。同样是传媒时代，西方的传媒技术还更发达，我们还是学人家的，但是，很奇怪，我们迷恋于电视、网络的人比他们多得多，他们许多人不理这一套，业余时间仍然主要用来读书。还是底子不一样啊，人家有重精神价值的传统，我们没有啊。
王小慧：我想起有一个中国留学生，当时26岁，当我的助手。一个62岁的很有钱的人追我，她开玩笑说，你怎么不动心啊，这个人这么苦苦追求你，你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他要追我，我就马上嫁给他。我说，你们年龄差太多了。她说，他要是追我，一定是在游艇上，一百支玫瑰花，多浪漫啊。她想象的那种浪漫，当时我就觉得，他们这一代人完全被好莱坞电影的那种媚俗、那种伪浪漫给洗脑了。我对她说，那不叫浪漫，如果你不爱他的话，那一切就都不叫浪漫。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爱上他呢，他如果对我非常好的话，我觉得我也会爱上他。我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懂不懂什么叫爱。
周国平：有人说过，在今天这个时代，金钱是最性感的。事实也是这样，巨大的财富往往能增加一个男人的魅力。没准她真会爱上他呢？
王小慧：所以她爱的还是财富，或者说是财富带来的所有周边的这种可能性。
周国平：对，她就不会去设想爱上一个62岁的穷艺术家。
王小慧：我记得第一次到威尼斯，我和我的老大哥好不容易一人买了一瓶矿泉水，因为咖啡馆里最便宜的就是矿泉水，当时就是为了享受那个圣马可广场夜晚的感觉。我们在学建筑史的时候，对这个广场学得了如指掌，比如说平面图都记得非常清楚，没想到自己能在那种地方散步，好像在做梦一样的。刚刚出国的时候，一瓶矿泉水大概是四、五德国马克吧，假定是人民币二十块钱的话，你想我当时一个月挣五十多快钱，太奢侈了，呵呵，喝一杯水要二十块钱。我的同事都不会在外边喝咖啡，我和那个老大哥喝水，你不喝水就不能坐在那儿体验一下。坐贡多拉在小水巷转，就更贵了，本来商量大家分账，但还是觉得太贵了。我还记得有个电影叫《大班》，我特别想去看，我的同事包括这个老大哥就站在电影院门口，站了最少半个小时，但十个马克还是太贵了，正好是一个月的工资。当时还是按中国的消费标准来看，其实那时已经拿好几百马克的奖学金了。
周国平：刚出国时都这样，用国内的物价来比。
王小慧：当然日常生活也花钱，但大家都在存钱，存钱买大件，像冰箱，就我不存钱。我都买胶卷了，或者买邮票、打电话。那时俞霖在柏林，我们要打长途电话的。记得拿一大把的硬币，在那个电话亭里头，很快就用光，真的挺浪费的。我一直信奉这一点，我绝对给精神花的钱比给身体花的钱多。我倒不太花钱去做SPA，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去理发馆了，自己剪一下就算了，也没有时间去。我楼下的理发馆吹头发吹得特别好，有时候重要的电视节目，很偶然的时候，我就会去吹。理发师就在我楼下，他也愿意到我楼上帮我吹，我就吹了两三次。主要是没时间，然后觉得没必要，过去是觉得太贵，就不会去花这种钱。像看电影我就不吝啬，看歌剧我也不会吝啬，歌剧就更贵了，我不买贵的票，甚至买站票，就是学生票，或者等着卖不掉的票。那两个小时哪怕站着听，也觉得太享受了。别人就觉得很奇怪，我的那些同事会花很多时间去买肉，因为在郊区，像咱们现在麦德龙这样的大超市，周末经常做广告，这次牛肉便宜，下次什么便宜。他们每个星期要坐班车去很远的地方，那时候自己都没有车的，坐两个小时去买肉，就是为了便宜两块钱。我也喜欢吃肉，但我不花这个时间，我宁愿不吃，或者贵一点就贵一点，不是非得要省那个钱。
周国平：还是精神至上啊，所以愿为精神享受多花钱，又不愿为省钱多花时间。
王小慧：我不存钱，认为该花的钱我就花。大家就觉得奇怪，你怎么肉不去买，却去看电影，电影多贵啊，他们觉得太傻了。一起出去的同事都觉得我很傻，好像后来汇报的时候还说我的缺点之一是不存钱。我是在说我不省钱，包括我买花，这也是精神享受，花让我心情愉快，我宁愿花这个钱买鲜花搁在屋子里，那你说为什么买鲜花不买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啊！
周国平：这才是真浪漫。
《花非花》
周国平对话王小慧
作家出版社，2011-1
配图：Oleg Oprisc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