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伟大不是实现在伟大中,而是实现在平凡中。因而从内在来评判我们的这些人,不看重我们在公开活动中出色表现,认为这只是从淤泥河底溅上来的几颗小水珠。同样,那些从堂堂外表来评判我们的这些人,对我们的内在气质作出结论,无法以他们平庸凡俗的能力去攀附惊世骇俗的才情,高下太悬殊了。
事情的对错与褒贬全在于我的判断。判断一旦错了,就永远错了,因为几乎生来它是这样的: 同样的倾向,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力量。对待一些具有普遍性的问题,我从童年就站在了我那时必须保持的立场上。
有一些来势凶猛、猝不及防的罪恶,让我们暂且撇在一边。但是另一些罪恶,屡犯不改,有计划,有预谋,甚至可以说是职业性的天赋,我不相信没有理智和心计时时刻刻的醖酿和支持,怎么可能在这些有罪恶意识的人的心中存在那么久。他们宣称在某个时刻幡然醒悟、我对他们大谈悔恨的话是很难想象与苟同的。
我不会把自己的过失或不幸去怪别人,而不怪自己。因为事实上,我很少采用别人的意见,除非出于礼节性表示,或者我需要请教科学知识或了解事实真相的时候。但是只是要求我作出判断的事情上,其他人提出的理由可以支持我的论点,但很少改变我的论点。他们说的我都会侧耳聆听;但是就我记得起的,迄今为止我还是只相信自己的意见。依我来说,这只是一些苍蝇与原子,来分散我的意志。
我不太赏识自己的意见,我同样不太赏识别人的意见。命运对我很宽厚。我不采纳人家的建议,我给人家的建议更少。请教我的人不多,相信我的人还要少;我也不知道哪件公众或个人事务是听了我的意见振兴和通过的。即使那些被命运拴在一起的人,也乐意让自己听从其他人的头脑指挥。像我这个对自己的休息权利和自主权利同样珍惜的人,更喜欢这样去做。他们按照我表达的信念对待我,决不要勉强。我的信念是一切都取决于自己。不卷入其他人的事务,摆脱它们的约束,这对我是一大快事。
我讨厌随着老年而来的那种油然而生的悔恨。一位古人说他感谢年岁增长使他摆脱了情欲,这个意见可是跟我的不一样;阳痿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我决不会表示感激。“上帝决不会那么仇恨他的创造物,竟把性无能看作是一桩好事。”(昆体良)人到老年欲望衰退,此后又了无兴趣,这在我看来心灵不见得作如是想。忧愁与衰老强令我们遵守一种力不从心的美德。我们不应该让自然衰退带走一切,连得判断力也拿不准了。青春与冶乐在从前并没有让我看不到肉欲中的罪恶面目,同样此时此刻,年岁带来的厌世情绪也别让我看不到罪恶中的肉欲面目。
依我的看法,做人所以美妙是活得幸福,不是安提西尼说的死得幸福。我不曾想把一位哲学家的尾巴丑陋地续接在一个绝境中人的头和身体上,也不会让人生残局去否定和抹杀我大段的美好人生。我愿意让人把我通体融合统一来看。我若会重生,会照样再活一遍。我不埋怨过去,也不畏惧未来。我若不想欺骗自己,心里心外都一样表现。我对命运至为感激的一件事,就是我的身体状况跟岁月配合得恰到好处。我看到了人生的长苗、开花与结果;而今又看到枯萎。这也是件幸事,因为这顺乎自然。我较为平心静气地忍受着病痛,因为它们是按时来的,更有利于我去回忆从前的大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