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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的第2个星期三,是我记忆中如此印象深刻的一天。
我记得那天天气晴好,下午没有课,我午休过后去了图书馆看书,傍晚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急匆匆地赶去开学院的年级大会。那场年级大会是每个学期开学之初的例行会议,老师点名比上课还认真,所以已经学会了逃课的我还是选择了乖乖到场。
我甚至记得自己那天穿的是淡黄短袖开衫和牛仔百褶短裙,背着暑假才新买的双肩包,包里装的是厚厚一本计量经济学教材。
为何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那天,我遇到了改变我一生的书——《海边的卡夫卡》。
之前我只看过村上春树写的《挪威的森林》,翻来覆去数遍仍不明所以。可那天在图书馆闲逛,顺着书架找书,看到《海边的卡夫卡》时就顺手拿着回到了座位。
我说不清楚那本书带给我的是怎样巨雷一样的震动,只记得那种“一定要快点读完”的心情催促着我连晚饭都不愿意去吃了。
那个15岁的少年田村卡夫卡,童年时即被母亲抛弃,长大后又背负着父亲凶狠的诅咒。15岁生日的这天,他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的命运。
在书里,村上春树说,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着类似“沙尘暴”的东西——那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甚至没有时间。
而我当时所经历的沙尘暴看起来如此肤浅,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又毫无希望的单恋和苦恋。
可谁的青春不曾被另一个人彻底搅乱,他在你的世界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却好似毫不知情般站在晴空之下默默旁观。
他有着千般万般你无法舍弃的好,唯一的不好只是——他不爱你。
我在喧闹的学校礼堂里,看到不远处的他有着近乎完美的侧脸,只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看到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另一个女生身上。
我低下头,只看到书页上村上春树写:“所以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径直跨入那片沙尘暴中,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沙尘进入,一步一步从中穿过。”
就是想着这段话,我从他身边一次又一次走过,却好像连一次心碎与失望都没有过。
2
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顺着书架看村上春树的书,从《寻羊冒险记》到《舞!舞!舞!》,从《天黑以后》到《斯普特尼克恋人》。
看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时候,那个男生终于牵起了女生的手,而我仍是每天无所事事地越过一个人的寒冬。
我祈祷不要在校园里遇见他们,可原本偌大的校园一下子变得那么小。我们时时相遇,而我只看见她美得像初春、像盛夏、像刚下了一层薄雪的冬日清晨。
可我呢。我竟然没有一次敢于正视镜子里的自己。
某天也是去图书馆读川端康成的《抒情歌》,他正好走进来,递给我一个遥远又熟悉的笑容。我慌忙低头,只去看纸上的字,几乎无法控制眼里喷薄而出的泪意。
纸上,川端康成写的是:“自从失去你以后,我对花香鸟语索然乏味,对一切感到落寞虚空,顿时天地万物和我的灵魂之间的通道完全被截断了。我悲伤失去了恋人,但我更悲伤失去了一颗爱情的心。”
那几年漫长的寒冬就是这样开启的,就像《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一个人穿越被暴风淹没的雪原,一个人走入像沙尘暴一样的命运中。
遗忘多么困难,我像独角兽一样困在我们时日无多的相识故事里,每一次温柔都被无限次地反刍,每一次谈话都像旧电影般反复回放。
唯一的差别只是我再也无法对他抱有希望了。
幸好,幸好后来有了《1Q84》。从2010年的冬天开始,我几乎每年都要看一遍这套书。
身为健身教练和杀手的青豆小姐,以及身为数学老师和小说家的天吾先生,让我重新升腾起了对爱的向往和渴望。
他们在分离之后的二十年里一直相互守候,在无限艰险的1Q84年甚至愿意牺牲生命予彼此以拯救。
青豆说:“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是被这句话从失意的深渊里打捞起来,尽管知道自己已经忘了他,但我也从此知道,让人生有救的是温暖和明亮的爱意。
不管这爱意,是对于一个具体的人,还是对于整个壮阔无边的世界。
3
2009年9月的那个傍晚,饥肠辘辘、险些迟到的我走入学校宽阔明亮的礼堂,走入六百多个同窗好友中,却没人知道此刻的我再也和以往不同。
我的青春甚至整个命运都被他重新改写。
那之前,我孤僻、敏感、脆弱、拼命放大自己的缺点、早早陷入爱而不得的苦闷,甚至对生活有着焦躁的恨意。我对爱还全然不知,就开始对整个世界都嗤之以鼻,常常爆发糟糕的坏脾气。
如今想来,连我都不知道那个18岁的女孩,那个正处在自己最美好年华的18岁的女孩每天究竟在难过什么。
可是遇见他的书之后,我一天一天变得好了起来。
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在丛林里孤独寻找摸索的叫田村卡夫卡的少年,而我和他一样,最终拥抱了这个世界的温柔和暖意。
后来我也知道,最美好的年华不是以年龄而定。
现在我长大了好多岁,脸上不再是饱满的胶原蛋白,眼周却有了轻微的笑纹,熬夜后会长时间的头痛,需要辛勤地敷面膜才能将皮肤保持在中意的状态。
可是年华真是越来越美好了啊。我发自内心地悦纳了自己,一个人过着自由、勤俭又舒适的生活,日子愈发清简俊朗,也不再担忧会无人爱我。
想起二十岁之前的时光,我心疼那个因为未得到一个人的爱意就失落绝望的自己,却觉得无限可惜。今天重新翻看2009年的旧时日记,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名字,才知道我辜负了多少深情与厚意。
彼时春光大盛,日子那么悠长曼妙,我却从未有一秒发现自己的好,也从未有一秒发现这个世界之大之阔,原不值得为一个人伤心太久太久。
如今,纵然有那么多姑娘美得像初春、像盛夏、像刚下了一层薄雪的冬日清晨,而我却兀自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出来。
在这个庞大的人潮汹涌的世间,我的心底终于长出了坚定的锚,不再如浮萍飘零,无所倚靠。也终于懂得了年少时读过的保罗·瓦雷里的话,他说要像一只鸟那样轻,而不是像一根羽毛。
如果没有他和他的书,我也会变成现在的自己吗?
我也不知道,更何况人生哪有那么假设。
我只知道,他教会了我某种“向光性”——我们在阴暗潮湿的生活里攀爬的时候,要心怀爱与光芒。
从那之后,我在最孤独的时光里学会了宽谅与和解,也学会了不再轻易对世界失望。
像他说的“我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
杂文集《无比芜杂的心绪》里,他写起菲茨杰拉德:“他的前半生充满苦难与失望。经历过失业,沉溺于酒精,接受过破产宣告,妻儿离他而去,朋友们将他唾弃,堕入生活的最底层。尽管如此,他仍未放弃对文学的追求。菲茨杰拉德的伟大之处,在于无论被现实人生何等严苛地打翻在地,都几乎没有丧失对文章的依赖。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一直坚信自己能在写作中得到拯救。”
原来我们都在从阅读中追寻一种灵魂的向光性。
我找到了他,又顺着光源的方向找到了菲茨杰拉德、卡夫卡、加缪、雷蒙德·钱德勒……他们站在一起,搭建成了我成年之后所有精神的依靠,让我不再轻易坠入深渊,让我一次又一次被文学拯救,直至和他们一样,活出真挚又强大的模样。
4
而我看2009年的旧时日记,看到彼时的自己,最稚拙的行为竟是对着日记本悄悄许诺:“我终究有一天,会用文字完成对于生命和世界的纪念。请你为我铭记,这绝不是我心血来潮时的临时许愿。”
七年之后,我果然变成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写作者。用他的话来说,一定是像沙尘暴一样的命运将我带到了这里。
前段时间在微博上看到他给另外一名小说写作者的回信,他说:“虽然成为小说家不容易,但要一直做小说家是更加辛苦的事情。必须要不断地学习,以及作为一个人不断变得强大才行。加油吧。”
这段如此“村上春树式”的话,尽管不是说给我听,却比任何鼓励都行之有效。
如今我的生活越来越像他。集中精神,远离娱乐,在阅读和写作时将自我浸入黑暗的井底,企图挖掘到更深邃的东西。
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时,我想到他肯定不会这样,于是利索地爬起来,去看书,去走路,去俯视整个城市的灯光,然后想象每一盏灯下可能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不顾体重胡吃海喝时,想到《1Q84》里的青豆小姐,她即使在逃亡时躲到一间狭小的房子里不得外出,仍然用最简单的健身器械坚持常规的锻炼。
因为他,我懂得锤炼灵魂与精神的方式是最大程度上的克制,是专心致志地活着。他在书里说,大部分的写作哲学来自于跑步,而他写的书俨然已经成了全世界人的“跑步圣经”,连同他极度规律与自制的作息时间,都成了另一种励志榜样。但我懂得他最想说的也许是——那种对安静和孤独的求取,能将我们的灵魂带到更深远的地方。
每每无字可写,我看他每周一次的随笔集结成的文集——《大萝卜和难挑的鳄梨》,还有《爱吃沙拉的狮子》。看到他将司空见惯的东西写得极尽有趣,我便觉得羞赧,转身试着写下每一个微小事物里的青春要义。
他说,他相信小说不死,而我也由此明白一个作家的良知。当一个人可以用文字“发声”时,他绝不应该吝于发声。我们还没有万能到可以改变世界,但我多想像他一样,陪伴无数正在穿越沙尘暴的人们,予其力量。
如今,每天五点起床,洗脸刷牙之后,端一杯温水,开始正襟危坐于桌前。日复一日,变成了我的仪式。
冬天的凌晨,夜还很深,窗外一片灰茫,手机也很寂静,孤独变成了一种极度纯粹的东西。
但我想象千里之外的村上春树先生,他和我一样,端坐于书桌之前。面前空白的文档慢慢地浮现出新鲜的字迹,让我想和他一起,将内心的斧头劈向冰冷的海面,然后迎着剧烈颠簸的风走向前去。
5
我无法言尽他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和启示,就像朋友只看了《挪威的森林》之后问我:“你不是喜欢正能量吗,他可是很颓废呀。”
我微微眯起眼睛,脑海里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脆弱的在图书馆里看眼泪砸向桌面的姑娘了。我有了工作、有了存款,甚至也有了自己的书和读者。
但每一个从脆弱走向坚强的通道,都是他带我走过的。
他一早就说过:“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是的,这就是所谓沙尘暴的含义。”
确确实实,我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我,像落月穿过云的衣裳,像种子突破坚硬的壳和土壤。
2013年的冬天看他的新小说《没有色彩的多琦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时,我好像已经足够强大了,但当他像呓语一样说“别输给鲑鱼哟”时心底还是为之一震。
我想象着鲑鱼自出生起便要经历的一场漫长的洄游。途中有风有雪,水里艰涩无数,直至看到壮阔的太平洋,为那廖蓝的碧波、那浑圆的落日和所有的美景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轻叹。之后再原路返回,安静产卵,沉默死去。
这是我们注定要经历的人生吗?一场在大海里的艰难历险?一场灵魂的壮游?
他也不知道吧。
但是我会一直记得他说的:
“只能让你一个人在黑夜里游过冰冷的大海。我感觉你一定能做到。
你足够坚强。”
是的,我足够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