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挪威,等待我们的是一个令人大开眼界的旅途,处处充满了挑战却又如此令人满意,我甚至想不出一个词语来描述它。自此,我们的家庭开始步入正轨。大约20 年后,我们依然在这里生活,并且生活得如鱼得水。当剧院后台的电话响起时,我们并未预料到现在的情况,但正是我做出的那个离开的决定,使我们踏上安然于行的旅程。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惧怕未知的事物,害怕被大风吹散、害怕裙子被吹个底朝天,害怕我们的骄傲会受到打击。我们深知,无论在舒适区的边缘地带摇摇欲坠的生活是多么有限无趣,跨进一个地理和文化上的异域,重新安置生活,必然会暴露出我们的劣势和缺陷。
然而,我们内心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嚷着,催促着我们迈出这一步。正如挪威人所说:全心全意地热爱一个新地方、一类新人群、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有时候,这种热爱的开始恰恰是粗略模糊的,可能是出于好奇而对这个地方匆匆一瞥。我们观察当地人,观察他们在交谈中的动作、言语和手势。同时,我们也留意他们在城市公园里给婴儿哼唱的方式以及在集市里怎样与老朋友打招呼。不久后,我们就养成了和他们一样的饮食习惯,出声地喝味噌汤、从肩膀上空吐出果核、从热乎乎的法棍上掰下一块、剥去冻虾的皮,等等。做这些的时候,我们仿佛双眼已被蒙上,双手已被反绑在背后,只有盲目跟随。
在挪威,你确实要直接剥皮并生吃冻虾,这一切都要在长条桌上进行,就像我们的长条松木餐桌一样。刚搬到那里时,经朋友介绍,我们认识了工匠彼得,他身材高大、脸颊干净、皮肤白皙、金发碧眼、轮廓分明,有着典型日耳曼民族的特征。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工作室里独自安静地工作。这位挪威工匠拿着我们精心挑选的松树图片,亲自去砍伐,并对实木进行了加工处理,制成了这张厚实的餐桌,又配备了12 把传统挪威农场椅(手工描画,用红色绘出谷仓的景致),看起来倒像是主教专用的。现在我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这张取材于静谧的挪威北部森林,然后在同样安静的工作间制成的桌子,周围却充斥着各种声音。那是欢声笑语、唱歌的声音,夹杂着餐具和玻璃碰撞的叮当声。这些声音来自于我们结识的新朋友,其中一些人就坐在邻近的折叠餐桌旁,它勉强能够塞入最大房间的角落里。每个人都在说着不同的语言。谈话经常从一种语言跳到另一种语言,最后又回到共同的语言,停留打转一会儿又加快谈话进度,然后不知不觉地陷入到说不同语言、讲不同故事、打不同手势的绘声绘色的谈话中。
一般而言,除了白色餐布(一个新朋友赠送的礼物)、青灰色的盘子(另一个新朋友送的礼物)或者人们的胳膊肘所占据的地方,餐桌上的食物几乎覆盖了木桌上的每一英寸。人们的面孔凑在烛光旁,彼此亲密地靠在一起。
那就是奥斯陆。
那就是巴黎。
那就是慕尼黑。
那就是……
这恰恰就是故事的一部分,就是在书中出现的璀璨闪耀的、瞬间定格的、可以制作成电影的、童话般的部分。那里有来自不同文化的人们,他们帮助我们学习不同的语言和国家历史,一起谈论囊括政治、宗教、性别、教育制度在内的一切事物。我们这个朋友圈围满了整张桌子,天南海北,侃侃而谈。他们围绕在我们家庭周围,也存在于我们的家庭故事之中。实际上,没有他们,就没有故事可以讲述。
这本书的核心是一个永恒的真理,一个这么多年来我从游牧般的生活中以及从一系列变化的漩涡里学到的真理。那个真理就是,每件事、所有事、每件物品从根本上来说,都可以任意处置。当你一次次地擦拭、打包、装卸、搬举时,就会明白这些物品的重要性开始变得微不足道,它们会让你远离轻松和优雅。当事情受到重力的影响而停滞不前时,正如我们的挪威木桌一样,会引起左邻右舍观望的盛大场面,会使搬运工人流汗咒骂,从卡通里的人物形象转变为恶魔。
你是否抓住了我话语中关于人性矛盾的典型语病?哎呀,如果像挪威木桌之类的物品的重要性“相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如果它们“从根本上来说,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为什么还会在巴黎晴朗的清晨出现那场搬桌子的骚动呢?
因为我需要利用这张桌子来讲述这个或任何一个我认为至关重要的故事。
当我处在这种游荡的漩涡之中,丈夫和四个孩子一直是我的全部世界。除此之外,能保持一成不变的有形物品少之又少。几乎剩下的所有物品总会在某一时刻被抛到脑后。我们抛下房子、汽车、沙发、钢琴、床铺、少量的传家宝等物品,纯粹是因为必须这么做。
失去其他物品,我不在乎,但绝不能失去家人和朋友。我知道,他们总会陪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我们没有也不会再有20 年,更不会有20 年间和12 个家庭比邻而居、一起度过的愉快梦幻的时光:共同见证孩子们的青春期和毕业舞会,互相帮助给草坪喷水施肥、修补露天平台、调制烧烤酱,互相照看孩子、在邻居家里的游泳池里游泳,有时甚至会聊到基因库的问题。
有人说一个人无法拥有全部。
这些人的观点是完全正确的。一个人的确无法拥有全部。
所以,我们做出了选择,我们选择拥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