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被我外公捡回来的。
1934年,溥仪在长春当上伪满洲国的皇帝,日本蚕食中国领土,国民党血腥围剿共产党,全国兵荒马乱。我外公家里是浙江湖州的小地主,太公公刚病逝,太婆婆眼看形势紧张,举家向香港搬迁,途经江西地界,遇见了我的外婆。据说那天正值小寒,外婆穿着一身大红的单衣,两手雪泥,在乱坟岗里刨给死人的祭品吃。她看见太婆婆的蓝布小轿,擦了擦脸就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走。刚开始没人在意她,不料外婆跟着走了一天一夜,把所有人都走得心里发毛。她珍惜地吃太婆婆给她的两个窝头,攥着驮行李的马队的马尾,实在走不动了就任由马拖着前进,把脸都磨破了也不松手。我外公看不下去,把她抱进了蓝布小轿,就这么一路带到了香港。那一年,我外公19岁,我外婆12岁。
这一段历史,现在正由外公的三儿子、我的小舅讲给我听。时隔八十年,硝烟和炮火都已在时光中散尽,我坐在从洛杉矶飞往香港的航班上,礼貌地点着头,听坐在身边的这位年过花甲的陌生男人讲述我们共同的家史。我读着他名片上的头衔,偷眼打量他的定制西装和钻石腕表,想象不出这位稳重得体的小舅居然在1968年的夏天把外公和外婆哄到他在广州读书的高中,戴上高帽、推上批斗台,跟他们断绝关系。小舅也礼貌地打量我这个初次见面的外甥女,我这一身帽衫牛仔大概很不庄重,毕竟我们都是接到家族的通知,紧急回香港参加外婆的葬礼。
“我四十几年没回家了。”小舅有点难堪地笑着,想让我谈谈在他离家出走后发生的事。
我有点为难,因为我对外婆的记忆几乎仅限于1993年,我那时5岁。因为父母都在外做生意,我被寄住在外婆家,短短六个月间,外婆从我的精神寄托变成了我在世界上最害怕的人。20年后,我依然清晰记得,在盛夏的午后,外婆用闪光的金丝线围着一面轻透的白纱上下翻飞,荷花、锦鲤灿然而生,我把那丝绣放在枕边,梦里都能听见锦鲤跃出水面的声音。在秋蝉阵阵的傍晚,外婆洗好大汤勺,涂上一层薄猪油,将打成糊状的红心鸡蛋均匀地涂在汤勺里,在火炉上烤成香喷喷的蛋皮,再把加了马蹄和青葱的鲜肉包进去,做成鲜香多汁的蛋饺。我白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外婆,看她展示一项又一项让我惊异崇拜的小绝技,晚上钻在她的怀里,在半梦半醒间一遍遍地听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然而,随着冬日的到来,外婆给我定下一道铁则:在她晚上给取暖炉生火的时候,我不许跟着她,连靠近厨房也不可以,怕我中了煤气。我乖乖听了几天话,忍不住在一个晚上,偷偷推开厨房的门,向里窥探。黑暗中,外婆擦亮火柴,用纸引点燃了取暖炉中的煤,我差点惊叫出声:她投在墙上的影子弓着腰,瘦瘦长长,头顶有两个尖尖的兽耳,好像一只狐狸。
那天晚上,我拿出5岁孩子的所有镇定,央求外婆给我的父母打电话。我在电话里哭诉无人陪玩的寂寞,哭诉对父母的思念之情,催促他们第二天就接我离开。我战战兢兢,不敢说出外婆影子的秘密。那天晚上,外婆依然躺在我身边,我面对着她,半眯着眼皮不敢睡觉,眼睛累到流泪。外婆辗转反侧到深夜,她大概有点困惑和难过,但我只想着如何逃走。
快到黎明时,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只走了一下神,外婆不见了。我紧张地坐起来,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座悬在星空中的巨大骨架中,每根骨头上都刻着数字,一眼望不见骨架的首尾。我握着一支点燃的白蜡烛,前后都是半透明的人影。我被推动着前进,蜡烛的光芒愈发明亮,我也被照成了半透明,透过睡衣,我看见淡金色的血液在叶脉一般的血管里流动。我的脚步越来越轻,眼看就要飞起来,一个不透明的黑影忽然从骨架外面钻进来,贴着白骨延伸至我的小腿,把我紧紧地粘在地上。我吓得大叫,影子的耳朵尖尖的,正是外婆的影子。整个队伍的人都逐渐飞升,融进头顶旋转的星空,而我却浑身冷汗地定在原地,直到天色大亮。
我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医生用半粤语半国标的语调,说我烧到了42度。外婆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我的手背,我惊慌地把手抽回,拒绝她的触碰。我猜外婆的影子从死亡那里把我留了下来,但我越想越怕,铁了心要离开她。
其后的十几年里,我跟着父母在大陆辗转。外婆几乎每个月都来电话,母亲有时面露难色地问我想不想跟她说话,我就隔着半个屋子,对电话大喊一声“外婆注意身体”,再也不肯靠近。到了春节,父母带我去香港陪外婆过年,我坚持不在外婆家过夜,只住旅馆,眼见着外婆一年比一年更老了。
我回忆着这些往事,却无法对小舅说出口。我们在机场相见,小心地介绍了彼此,我还沾他的光升了舱,可我们根本还是两个陌生人。小舅期待地看着我,我闷闷地说:“外婆挺想你的。”
小舅半是高兴半是惭愧地笑了。他的笑容像二舅,嘴角的细纹里填满阳光,让人看了就觉得温暖。我在黑白照片里见过二舅的笑容,可惜没有见过他本人。听母亲说,二舅做造纸生意起家,四十多岁时跟多年的搭档一起借钱投资矿井,被骗得血本无归,就把房子卖了,把钱寄给外婆养老,自己出去逃债,被人砍死街头。那一年我还没出生,外公承受不住打击去世,所以我也没见过我的外公。我知道这件事时已上高中,隐约觉得外婆可怜,生下三子一女,现在却只有我母亲陪在她的身边。然而,多年的刻意疏远让我找不到再次拉近距离的理由,于是我寄了些明信片给外婆,写一写期中考试的名次,暑假旅行的趣闻,虽然我知道外婆根本不识字。
小舅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有没有觉得,阿妈……你外婆有点与众不同?”
我心里一动,差点把埋藏心底二十年的外婆影子的秘密说出来。未及我开口,小舅先讲了一个故事,我大舅的故事。
外婆跟外公到了香港, 15岁时嫁给他,1938年16岁时生下我大舅。1941年12月,日军取道大陆进攻香港,外公家落在九龙,正是日军从新界攻向港岛的前线。在日军尚未越过“中英边境”的那天清晨,外婆忽然叫醒外公和太婆婆,要他们立即逃到离大陆最远的港岛去。全家人不明就里,眼见外婆神色严峻,就带上细软照办了。当天日本人大军压境,九龙很快被侵占,外公的家被夷为平地。可惜外婆的准确预感无法改变历史的安排,他们逃去了港岛,却逃不过十几天后全境沦陷的命运,英军投降,日本人接管香港。那年大舅3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外婆隐约察觉到不祥,用绳子把大舅拴在床脚,整日都不许出门。太婆婆心疼大舅,带他去院里放风,结果遇上民间游击队与日军火并,两人都被流弹所伤,几天后患破伤风去世。
“这件事让你外公看到了你外婆的神通,她能‘闻’出危险。我和你二舅小时候,你外公要我们听你外婆的话,即使不理解,也必须听。”小舅有点感慨,“可我就是不服,越要我听话,我就越反抗。”
我点点头,仿佛看到了小舅当年叛逆出走时的身影。飞机的舷窗外,鸽子灰的云海在无风的高空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朝阳在云底酝酿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露头,只把天际线染成一片紫红。我下了决心。
我申请到美国S大学的研究生后,临行前收到一个包裹。我认出那专门用来绣荷花与锦鲤的白纱,上面用金线绣着我的名字,细致而工整,一定是外婆托人读了我的明信片,依样绣上去的。纱袋里装着一颗红豆,很小很硬,红得像宝石。我想这大概是外婆寄托思念的古老方式,把它打包进了行李。后来我在美国生过两次大病,每次都孤独地躺在租来的小单间,身体烧得像火炭,每次都梦见有尖耳朵的黑影从门缝下滑进屋,黑色的手沿地面和床脚爬上来,绕过我的指尖。我无法动弹,心怀恐惧,又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因为笼罩我的火雾被黑影慢慢吸走,酸痛的肌肉和嘎吱作响的骨头也终得平静。第二次病好之后,我开始把外婆的红豆带在身边,甚至每两个月给她打一次越洋电话。我听得出她很高兴,但我始终没勇气问她关于影子的秘密。
小舅听到一半,居然开始掉泪,坐在我们另一边的那个低头读报的女人忍不住多看了我们两眼。小舅解开领带,松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拿出一条银链子,下面居然也挂着一颗红豆,表皮红得耀眼,豆身开裂得厉害。
“我那年离开广州,去了北京却没见到毛主席,就去了上海,又在加拿大待了十几年,最后到了美国。你妈通过领事馆找到我,之后你外婆也寄来这颗红豆。她不会写字,我知道红豆代表什么意思……”小舅擦了擦眼角,“后来这颗红豆救了我。一天晚上,我在迈阿密的加油站,给汽车加油后引擎熄火,五六个人把我的车团团围住。我在加油前关了手机,打电话报警已经来不及,我就锁死四个车门,狠踩油门。那几个人拿着铁棍,对着车窗玻璃就是猛砸,眼见挡风玻璃已经变花,我的车忽然能启动了,我冲破包围就逃上高速公路。”
“后来呢?”我听得胆战心惊,“红豆怎么救你?”
“我的车只开了两英里,一进服务站就彻底熄火了。警察来了,拖车也来了,检修的师傅怎么都不相信加了那样的汽油,引擎居然还成功启动过。也就是那一晚,我发现红豆裂开了,我第一次给你外婆打了电话,她竟然就守在电话边上,说一直在等我回家。”
这大概是巧合,我这么想着,却宁可相信它不是。空姐送了三顿餐点,我们基本没有吃,也没怎么再说话。几小时后,我们降落在香港赤腊角国际机场,匆匆赶赴火葬场,见外婆最后一面。无盖的玻璃棺中,外婆瘦小得像个孩子,两鬓雪色,穿着大红的寿衣,让我想起八十年前的小寒,她第一次见到外公的那个故事。
“阿妈的遗愿是埋在阿爸身边。”我的母亲哭肿了脸,对小舅说。兄妹阔别四十多年,依然很有默契,一起把白菊花瓣撕下,铺在外婆的身侧。他们俯身的刹那,侧脸的轮廓几乎一模一样,我不禁一怔。
无论走出了怎样的轨迹,我们都是外婆的孩子。
外婆被推进火化室的时候,我从后门溜了进去,递给师傅两盒好烟,坐在火化炉旁边。我想外婆被火烧的时候一定很疼,我的良心也很疼,所以我要陪着她,让她不那么寂寞。我还有一点私心,想把身上的那颗红豆,带着我的体温,藏进装外婆骨灰的小盒子里去。
那天夜里,我回到外婆的家。多年来,第一次在非春节时期回来,夜空里没了焰火,一轮圆月照得清明。母亲和小舅还在守灵,我悄悄地推开了厨房门,站在黑暗里,擦亮一根火柴,想看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是不是也瘦瘦长长,长着一对尖尖的耳朵。
第二年春天,我又回了香港。在外婆和外公一起安眠的那个向阳的小山坡上,我看到一棵很小的树,手指粗细,长满青绿的椭圆叶子。
我很开心,那是一棵红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