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没有那些灾难,今天对我来说,也是很糟糕的一天。
睡了六个钟头,七点半起床,困得哈欠连天,隐形眼镜完全戴不上,只能暂缓下,先去洗葡萄。从盒子里拿出葡萄的时候,发现有一些出霉点了,难怪昨晚闻到奇异的酸味。把整盒葡萄丢到门口,只能挑了个橙子来切,刀很快,于是我手就很慢,等到把牛奶燕麦片和水果摆弄好,已经八点二十了。我们是规定九点上班的,今天又要迟到了。
干的工作完全是程序化的,属于越忙越困的那类,中午吃配送过来的沙拉,一掀开盖子,满是冰草菊苣西芹,万里江山一片绿,连一块鸡胸肉都没有。下午继续干活,腿怎么放都觉得不舒服,大脑昏昏沉沉的,办公室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连缀成勤勉,可是私底下的群里,人人都在努力地,捱到六点。
我想了想,昨天吃的烤鸭很肥,还蘸了跳跳糖,今天清淡点,回去榨青瓜汁吧。
那种淡淡的苦味随即就泛上了我的嘴巴,我觉得时间更难捱了。
但今天到底是不一样的。一早醒来,就刷到了天津塘沽爆炸的新闻,切橙子的时候我想,小心点啊,受伤很痛的,然后我就切得更低速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微信群里说,东莞塌陷了,陕西滑坡了,还有,有人在三里屯持刀杀人。
老实讲,最后一个消息,让我最恐慌,昨晚我和朋友吃完饭,还商量要不要去三里屯喝一杯呢,今天就在那,发生了切实的、恐怖的凶杀。
我吞咽冰草的时候想,真无助啊。
这些新闻带给我的,都是侥幸感,卑微的,不高尚的,但确实是发自本能的侥幸感。平日里我们常谈换位思考,但这个时刻,没有人会乐意去想“如果是我遭遇了这些……”或者是我家人,我们都甩甩头,继续跟进关注情况,把这个念头“呸呸呸”掉。
这种侥幸感,看起来自私,其实很凄凉。让我想起吴念真写过的,台湾小镇九份,在七十年代频出矿难,在当时,一旦煤矿发生状况,家属便直接带上纸钱,在营救尚未开始之前,便一路烧纸一路祈愿。吴念真说,他童年最大的梦魇,就是在上课时听到矿区的铃声。那一道尖锐的警报,象征着又有事故发生。
不一会,透着教室的门窗,所有人都会看到,从浓雾中疾步行来的一名中年妇女。她破雾而出,谁都不知道她会走向哪里,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祈祷:“不要走到我的教室,不是我爸爸。”
不是我爸爸,那就是你爸爸。村里所有的矿工家庭都相熟,大家抱着极不厚道的想法,尽可能将灾难推给别人。可那妇女终于会走到某一个教室门口,叫上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名字。随后,一个小朋友开始收拾书包,他将与她一同消失在不远的白色迷雾中,前去矿区收尸。
这种侥幸感,至今也频频缭绕在我们心上。
要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我们每个人都举着一个棋盘,然后命运随意丢落下来,名为苦难的棋子,人生是很难的,但有人难上加难。那些不幸的人,棋盘里密密麻麻的,撒满了棋,你我精通的算法,在面对这一把高深的棋子时,都显得那么徒劳。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也不知道会落到哪,我们只能高高地擎着棋盘,心里一遍遍地默念,不要掉到我这,不要掉到我这。
当然,有的人运气实在好,有人帮你照拂一把,挡住了几颗棋子,有的人心态好,说任凭你整盒棋子倾倒下来,我也不怕。
但不管怎么样,那些棋子掉在棋盘上的声音,还是干脆利落地,让人胆战心惊。
这两年热炒的90后创业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北上广青年,其实都在反应一个概念:阶层流动。我想这些励志的词汇背后,都带有一点卑微的盼望:我希望我的头顶,能有些遮蔽物,棋子掉落下来的时候,能有人帮我扫一扫。我希望我能用尽一切力气,来降低,我被棋子砸中的概率。
就像塘沽事件发生后,有朋友跟我推心置腹地讲:所以说啊,以后真的不能买开发区的房子,要买到市区去。
虽然静安区也有大火熊熊燃起过。
但我理解这种想法,侥幸感多么飘忽不可靠,但它能激励人,从不确定中寻求稳定,从随机性中谋求生机。那些所谓的优越感,其实捏碎了看,还是侥幸。
多去重症病房看看,去法院诉讼现场看看,你就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卯足了力气舍弃了一切,也要往上爬。
我想大多数人,都是忙里偷闲,刷了一整天的朋友圈和微博。我们从不加修饰的惨状里,找到了自己幸福感的证据:活着多好,所以要好好活。
于是有人讲了,那为什么非要等灾难降临,才能想到这么直白的一个道理呢?
很简单,因为有太多事情阻碍了我们寻开心啊,是要等灾难烧光了很多欲望,你把对生活的要求降到了最低,才会觉得能被老板骂被伴侣甩被父母怒其不争,也是一种幸运。
正常人,平日里,谁会活成一碗心灵鸡汤,用感恩之心对待工作啊。
但发“珍惜当下”的心灵鸡汤,已经算是今天比较保险的选择了。
这种紧要关头,自拍肯定是发不得的,可是讲什么是妥的呢?
发双手合十的表情是廉价的同情,但一质疑,又会被说不懂轻重缓急;散布不实信息当然是不对的,可是一个普通公民,又哪来的能力去核实?一被消防人员感动,就有人跳出来讲,你这是被成功转移了重点,可是你在微博上提倡“消防员职业化”,也会被指责马后炮啊。微信公众号们都难做,继续往日主题发红酒配送教日常穿搭吧,说你“商女不知亡国恨”,要是谈谈爆炸呢,又说你趁机营销。我想今天,大概只有天津本地人和消防官兵,是有资格挺胸抬头做人的。
我们除了识相地沉默,什么长进都没有。我不觉得我能因为这场火灾,就时时刻刻活得正能量,我甚至不能摁下不耐烦,说这一刻过得丰满而有意义;我也不相信多难兴邦这一套,靠,我还多病强身呢,苦难就是苦难,没什么可升华的;我对政府的不公开表示失望,可我要是一表达,就会有人批评我不懂政治。我是不懂啊,可是难道非要精通政治,才能奢谈公民权利吗?我对消防官兵,更多的是心疼而不是尊敬,一想到他们跟我差不多年纪,就觉得这可真作孽。
我像个没文化的老太太一样,只能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我所拥有的,全是无穷无尽的侥幸感,就像看郜艳敏报道、电梯事件时一样。
只有“幸好我不是天津人,幸好我今天没在三里屯,幸好爸妈注意防范,我没有被拐卖”。
幸好当时,你我不在场。
我没法从这低到尘土的“幸好”中,找出什么正面意义,事件一过,话题一散,你我继续埋头,不是汲汲于富贵,也要换取一个嘹亮的功名。你我照样多多抱怨,少少庆贺,想起那些被不幸击中的人们,也只会喟叹一声,然后为着规避风险,更拼命地,汲汲于富贵,热衷于功名。
做普通人,是没有话语权,也没有保障的,而成为人上人的话,或许可以,多一块免死金牌。
哪怕历史告诉我们,被朱元璋发过免死金牌的那些人,最后结局都不怎么样。
但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总不甘心,手无寸铁地跟厄运搏斗啊,总要拼命的,拼命地铸造一个盔甲,拼命地给自己信心吧,至于盔甲质量怎么样,那是另一回事了。
而跟你同途偶遇在这生死场上的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我也只能给就近的人,一个凄凉的,但是足够用力的拥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