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凡,是我邻居家的哥哥,在十一岁之前,一直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长相俊秀,成绩优异,还画得一手好画,在全市全国少儿国画比赛中获奖无数。作为农村孩子,经常出现在市电视台上先不说,就连各种体育运动都好到令人发指的那种。
半个童年里,我都经常听我妈及邻居家婶婶大娘们聚堆闲聊时的感叹,什么凡子长大了可是了不得,什么林家这是祖坟上冒青烟儿咯,等等等等。
当然,她们每每感叹完,总是要顺带埋汰一下自己家孩子的。很不幸,因为年纪相仿,我哥便是其中一个。
林凡哥像一出生就带了“天之骄子”的光环,看上去注定了要与村里其他孩子不一样。
02
可没有谁的人生会是一帆风顺的不是么,意外总是喜欢潜伏在生命里的各个角落里,想着在哪里突然出现,让你猝不及防且无可闪躲。
当时正值中考,林凡哥为了市里重点中学而拼命着。或许是因为休息不好吧,他在最关键的两周发了高烧,频频拉肚子,嗓子疼到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候的农村,除了大病,人们一般不会去市里医院的。
林婶儿也觉得这无非就是寻常的感冒发炎,所以请了村里的赤脚老大夫来家里给林凡哥打了一针。
药瓶上甚至没有任何说明与标识。
而就是这一针,让林凡哥原本光明且坦荡的人生一夜之间变了方向。
几天之后,林凡哥的世界开始变得反常起来,他先是有些听不清老师及同学们的讲话,继而自己讲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再后来,他甚至要靠看别人的嘴型来分别发音。
林叔林婶儿方才觉得不对劲,半夜来敲我家门,让我爸用那辆桑塔纳连夜将林凡哥送进了市里医院去。
检查,抽血,化验,等结果,折腾了整整一天,医生最后却是摇着头出来。
林婶儿一看医生摇头,急了,忙上去问结果。
医生手里拿着化验单子叹了口气,说,怎么不早点来医院,你家儿子以后怕是要进特殊学校了。
林婶不死心地问什么意思。
医生说,双霉素中毒,前庭神经严重受损,耳蜗基底膜毛细胞不可再生。也就是说,你儿子耳朵聋了,且是不可治愈的。
晴天霹雳。
我爸回来叹着气惋惜地跟我妈说这些的时候,我跟我哥正躲在门口听了个明白。
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心疼,就是觉得心里闷得慌,一抬头,见我哥都红了眼眶。
按说要是林凡哥不上学了,我哥他们这些每天被埋汰的孩子该庆幸才是,可看他这样,莫名其妙,我也跟着难受,也跟着哭。
我爸一出门,正见我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蹲在门口抽泣,吓一跳。
03
当天晚上,街后李叔给我爸打了电话,问林家现在什么情况。
也不知道谁传的,半个村子都知道了林凡哥成了聋子的事。
可那时候的乡下,人与人之间是真情实意的,因为我爸一直在沙发厂工作,算是他们之间见识多的。所以那天晚上,大伙纷纷聚到了我们家里,开始商量怎么帮林家的事。
我爸提议大伙一起出钱帮林凡哥戴个人工耳蜗,医生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时候的钱,一分一毛都是有份量的,可是大伙一听,想都没想纷纷表示同意,他们让我爸打听一下多少钱,要各家平分。
他们说,老林家的小子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完了。
可大伙都知道林家人一个比一个拧,这钱他们收不收,谁去送便成了问题。
在讨论之后,大伙最后决定一起去,想着多一个人多一张嘴,也好说服。
可是真到了林家,林家大门怎么都叫不开。
一转头倒是看见市里电视台的采访车大摇大摆地开进村了。
要是以前看看电视台的车,大伙铁定一个比一个开心。可当那个穿着黑色小西服抹着艳口红的记者下车的时候,大伙一下子都警惕起来。
果然是来者不善,女记者巴拉巴拉问着,嘴里的“聋”字刚要说出口,便被李叔给挤兑回去了。
李叔一边推着记者一边骂,瞎他妈说啥,我们凡子啥事没有,啥事没有啊,都赶紧回去该干嘛干去。
多粗鲁的行为,可回想起来却是没有比这句更温暖的话。
记者到底是被赶走了,李叔还是气不过地嘟囔,骂骂咧咧地说,这些完蛋玩意儿,消息咋这么快呢。
正说着呢,林家的门就打开了。
大伙见出来的是林叔,忙凑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要给林凡哥上人工耳蜗的事。
林叔听了之后也没表态,就淡淡地说了句,都先进屋吧。
我爸跟李叔一对眼儿,觉得有戏,便跟着进去了。
林婶正红肿着眼坐在炕头上,林凡哥倒是起来跟大伙笑了笑,不过又接着坐回到了书桌前写着什么。
我爸问,老林啊,你什么意见啊,大伙这都把钱准备好了。
李叔说,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毁了呀,乡里乡亲的,凡子不也是我们的孩子嘛,大伙儿都还等着吃这小子成才后的大鱼呢。
林叔看了一眼鼓鼓的一包钱,又看了看林凡哥的背影,极轻地说了句,等等吧,凡子有话跟大伙说。
大伙不明所以,林凡哥不一会儿便站了起来。
他依旧是笑着,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谢谢大家,我不装耳蜗了,我想去聋哑学校。』
看着这句话,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安静起来,只剩下了林婶儿的抽泣声。
就那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爸还是开了口,说,老林,孩子不知以后的厉害,你当爹的也不知道深浅么,这可关系到林凡以后的未来,不能瞎来。
李叔附和着,也说,是啊,这事儿不能由着孩子,老林你得听大伙的。
而就在大家准备重新说服林叔林婶的时候。
林凡哥突然开口,非常缓慢地说了一句:我……可……以。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竟是那般费力。
原来老人说的“逢聋必哑”是真的,因为耳朵彻底听不到了声音,林凡哥竟然连话都说不清了,这三个字竟像是刚刚学话的孩童那般生硬且不清晰。
那一刻,一直站在门外的我,清楚地看见了屋里每个人的反应。
震惊,惋惜,更多的是心疼。
而李叔一个堂堂大汉竟没忍住,直接红了眼哭出声来。
他哽咽着骂着粗话,这都他妈什么事儿啊,凡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04
凡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这是村里所有人对于林凡哥的心疼与担忧。
而错过了中考的林凡哥真的重拾行囊去了市里的聋哑学校。
我爸为了送林凡哥去学校,特地用水管把桑塔纳冲了个干净,临走前,大伙又凑到了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
大伙都尽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说着各种祝福的话。
而那时的林凡哥却已经不肯再开口说话了。
那一年,我哥也顺利考到了市里,在临行前,他们用纸笔说着对彼此的祝福。
林凡哥便只是微笑,微笑,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
有些人,好像真的天生就跟别人不一样那般。不管生命给了他多少磨难与挑战,他总是能从容不迫。
就像林凡哥。
他在去了聋哑学校之后,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学会了课本上所有手语。
只是失聪之后,他愈发痴迷于画画。
那时候学校里的老师经常往林叔家反应,说林凡总是会半夜三更趴出寝室去画画,这样严重影响学校作息秩序。
而林凡哥像是从小便知道“刷脸”的真谛,不管老师发多大的火,他总是笑着,笑着。笑到老师都不好意思再训下去。更何况,林凡哥的到来,让这所小小的特殊学校空前地受关注起来。
因为林凡哥再一次以一幅《百猫图》而获得了大奖,更因为随着社会关注度的越来越高,特殊学校得到了一笔又一笔的赞助。
你看,不过是换了一种状态,换了一个地方,林凡哥还是林凡哥,那个总是充满力量的“不一样”。
林凡哥一直在特殊学校里待过他的中学与高中时代。他一直不停的画啊画啊。直到后来,他成为了那所小小特殊学校里唯一一个考上了大学的聋哑孩子。
通知书下来那天,林叔林婶张罗着整条街的乡亲一起吃了顿大席。
正吃得酣畅时,聋哑学校的校长开着他的黑色小轿车来了,就停在村头的石碑下。
而随着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位头发花白,却精气神十足的老先生。
大伙大抵都看出了这不是个一般人物,纷纷停下筷子站起身来。
经由老校长介绍,大家方才知道,这是一位被称为“猫王”的中国老画家。
他从电视及报纸上看到了林凡哥的画,更知道了他的经历,所以这次来,竟然是想要收林凡哥为关门弟子。
老先生七十多岁了,林凡哥是他唯一一个亲自登门的学生。
大伙们开心极了,忙帮着林婶收拾桌子,又是端茶又是搬椅子的,都是打从心眼儿里高兴,还一个劲儿地鼓动林凡哥当场磕头敬茶。
林凡哥到了老先生面前,依旧是笑着,老先生也满是欣慰地看着他。
然而就在大人们满心期待的时候,林凡哥再一次做了让人不能理解的决定。
他没有敬茶更没有磕头,而是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句话。
『谢谢您的好意,可我还有更重要的是要去做,抱歉。』
校长是第一个看到的,他当时鼻子都要气歪了。
老先生更是不敢置信。
你看,果然是林凡哥。
他就这样再一次拒绝了大人们眼中美好的未来。
听我妈讲,当时老先生走得时候频频摇头,像是无法释怀心里的遗憾。
他在林凡哥的纸上回了一句:若是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只要我还活着。
林凡哥笑着送他离去,将纸条细心地叠好,装进了口袋里。
05
林凡哥去了大学之后,相对安静了许多。
像他自己说的,画画已不再是他唯一想做的事,他开始如当年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各种知识的汲取中。
有时候林叔去学校里看他,只是匆匆一眼,他便急着离开。
却是奔向学校车间的方向。
林凡哥的行为越来越神秘了,有时候邻亲问起他现在的状况,林叔林婶甚至都回答不上来。
还是我哥从报纸上看到报道后,才知道,原来林凡哥跟一群健全的大学生一起参加了一个工业设计比赛,他们竟然得了将近五十万的奖金。就在晚报最大的一个版面上。
五十万,别说是当年,就是放到现在,对于很多农村家庭来说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爸第一时间找到了还在姜地里翻土的林叔。
林叔拿着报纸,久久说不出话,他的手甚至在不停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我爸,问了一句,这是凡子?
等到消息确定,又是一顿大席,那个时候,好像最好的庆祝方式便是如此了吧,邻里邻亲聚在一起,把各自的拿手好菜都摆上,像是喝得有多痛快,喜事便有多大那般。
而就在那一晚,忍了将近十年的林叔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抱着我爸,抱着李叔,四十几岁的人却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是我们对不起凡子,我知道,我知道啊,那一针也是要了我们两口子的命啊……
林叔哭,林婶也哭,我爸跟林叔红着眼眶,我妈跟婶子大娘们也跟着不停掉泪。
可我知道,他们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06
四年之后,林凡哥大学毕业了。
他一如既往地婉拒了学校里给安排的工作。
回到村里,用大学期间赚的钱在村后的荒埠上盖了个大厂棚。
别人问林叔,你家小子这是又要做什么啊。
林叔笑得一脸欣慰,他说,瞎折腾呗,说是要开个微耕机厂,把镇上有劳动力的残疾人都招来。
那人咂咂嘴,问,能成么?
事实证明,林凡哥当然不是瞎折腾,他不仅做成了,而且做得很成功。
投资与回收相比,虽然赚得不多,可短短两年的时间,他所改进的微耕机便已经销售到了全省甚至新疆的一些地方。
而每每到了冬天,一些固定的经销商为了开春的买卖,下订单的数量往往会空前变多,人手不够的时候,相邻的几家便自发的去帮忙。
有时候是拧个螺丝,有时候是装个油机。能出多少力便出多少力。
大家都笑着说,离着吃凡子那口大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从报纸上再次看到了林凡哥的名字,他已经是市里的风云人物了。在网站上打上他的名字便是满屏的“感动人物”“无声企业家带着残疾工人一起追梦”等字样。
林凡哥到底活出了他的不一样。
07
再见面,林凡哥身边多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年纪不大的样子,满脸灿烂的笑。
她双手灵活且熟练,正在用手语跟林凡哥开心地交谈着什么。
我妈走过来,悄悄说这是林凡哥的女朋友,比我还小上几岁,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曾经采访过林凡哥,所以一见钟情。
姑娘善良,热情,大学一毕业便来到了村里,说是要给林凡哥做翻译。当然,关于真相,大家虽不说破,却是心知肚明。
姑娘的父母在知道林凡哥的情况后,非但不反对,还表现得很高兴,说是如果自己的女儿真跟了林凡哥那可要比跟着正常人还有福分。
双方父母一见面把事都谈妥了,林叔林婶便飞快地开始着手两个人的大事。
看着林婶忙里忙外的样子,我才想起,原来不知不觉中,林凡哥也有31岁了。
他做了太多不平凡的事,如今终于可以回归到最平凡的自己,去拥有一个真正可以让自己感到温暖感到爱与幸福的家了。
我想,没有谁比他更值得了。
林凡哥结婚的时候,我专门请了假。
他从头到尾都在笑着,笑着。
却又与以往不一样。
我知道,这次才是他发自内心最真诚的笑容。
林凡哥带着小嫂子来敬酒,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问他。
『林凡哥,现在的一切是你想要的了么?』
他笑了笑,将酒杯暂时交于小嫂子。
在纸上缓缓写下:『远远还不够,生命给予我的惊喜才刚刚开始。』
我常常想,这一路走来,林凡哥到底有没有伤心甚至绝望过呢。
可即便答案是肯定的,又如何呢。
不管是遗憾还是美好,他都在当做是生命给予他的惊喜。
这便足以让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