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中,我偏爱斜阳晚照的光阴。又到岁末,天寒了,酒温了,夕阳好像淡淡的显影液,过往的心事,感念的故友,浅浅地浮现出它的影像。
那时的我,应该算得上“丑小鸭”,胖胖的初中女生,孤僻,平凡,数学不好,体育不行,只有语文这根救命稻草。而他,正是我的语文老师。
他的四川话和他的烟瘾一样浓郁。不到四十,就已谢顶,个子小小的,谈吐却极有霸气。他喜欢古诗词,李太白、苏东坡……他捏着红色的玻璃烟嘴,念这些老乡们的诗词,让你恍惚听闻千年之前的古音雅韵。
他的器重让我受宠若惊。每节课后,他都会专门给我一沓材料:“回去把这些念了,下回我考你。”
他还请我到他家做客。走进阴暗的大杂院,女人坐在小马扎上,一下一下地胖被子。他说:“这是我的学生。”女人回头一笑,瞬间,只觉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我半张着嘴:“师母怎么这样美?”他一笑,翻出过去的照片:“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帅。”果然是一对璧人,岁月就这样蹉跎了。
他说:“我之所以带你到家里来,是希望给你看一样东西。”于是,我看到贴着墙一溜儿,中药铺里一样的小柜子。一个一个抽屉拉开:中间插一根棍子,串起一叠叠卡片。红色圆珠笔写标题抬头,蓝色写正文。
他说:“这叫做学习卡片,还有索引。”后来,我偶尔感叹:我的老师和父辈们,如果知道未来还有一种叫做“百度”的搜索引擎,他们究竟是会高兴还是失落?他们曾像为女儿缝制嫁衣一般,用心写出一串串漂亮的蝇头小楷,剪出艺术品一样的卡片。
然后,他用那双曾经很好看,如今却更多犀利的眼睛看我:“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亲自培养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就是你。”我才知道,这位落魄的才子,本来是北大的高材生,因为“文革”,被分到我们这所普通中学,一干就是十几年。三年后,在他的殷切盼望中,我考上另一所重点中学,而他,也因此没能亲手送我进入中文系。
他说的没错,我注定属于中文系。上了大学,我成绩好,人缘好,一夜之间,成了一个舒展、阳光的好孩子。一晃又三年,中文系开始报考研究生。那时,文艺学是显学,我志在必得。然而,他却不行了。
肺癌晚期,弥留之际。薄薄的被单下不见人形,只剩蜡黄蜡黄的头颅。师母告诉我:“你说,他能听见,只是不能回答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老师,祝您早日康复。这是瞎话。我说:老师,我要做社会的栋梁。谁能承诺自己?我握着他枯瘦的手,静静地凝望:突然间,想起了李太白、苏东坡……想起了他留给我的一篇篇课外作业,想起了那间潮湿小屋里满墙的卡片……我傻傻地说:“老师,我考古典文学的研究生。”
他的手“噌”的一下,紧紧抓住我。浓浓的痰音,挤出一个字:“好。”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字。
七年前,为了我的前程,他选择了放开,也放弃了亲手培养一个中文系大学生的夙愿。七年后,为了他的安宁,我改变了初衷,也丢失了投身热门显学的憧憬。
每个人的一生总有些不可救药的渴望,多少人用尽毕生的努力去成全,全部的希望去托付。那些看似某一时刻偶然地改弦更张,顺着这些成全与托付,往往能寻得抵达到今天的必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其实,君子的承诺并不一定都有多么宏大的愿景,往往只是一句浅浅的“我愿意”。君子的承诺常常又不得不承接更多的误解和遐想,只有静静等历史做出解释。
三九严寒,世道冷暖,夕阳里静默。我突然想起古时文人的一种雅好。他们会从每年冬至那天开始,写九个字,每个字九笔,每天写一笔。这九个字便是:“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独立寒冬,眺望春光。生命中的那些过往,从来没有真的离去。而面向未来,我们能做的,便是一步一步,在无常之中,将有常走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