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是个分水岭,开始懂得人生的例外会被逐个击破,开始接受多动脑慎走心的感情。
像南柯这么没时间概念的人,终于也知晓了人世间最漫长的等待——干衣机结束前的最后一分钟。她双手环抱着膝盖蹲在干衣机前,下胸被胸衣的钢圈挤压得酸胀。最终选定的胸衣跟内裤是一套,纯白色蕾丝,买回来三个月只穿过一次。干衣机里的裙子是花大价钱在英国某独立品牌网站上直购的,苦等一个半月才寄到北京。她真的后悔昨晚跟大学同学聚会穿这条裙子,一帮人吃海底捞喝得烂醉,一个男同学不小心溅了半勺红油在她身上,气得她想杀人,紧接着又被一碗麻酱准确无误地扣翻在两胸之间,肇事的是个女同学,至于对方是否故意,南柯无力追究。上大学时她曾跟那位女同学在学生会共事时结过梁子,女人的仇恨是可以持续得比岁月本身更长的,何况自己那时也的确是个刁蛮苛刻的女生。可是南柯漂亮,漂亮的人总是能先于他人原谅自己的苛刻。很多人不喜欢自己,这南柯知道;她眼皮底下也不曾高看过几个人,这别人也知道。
但此时此刻的窘境,她谁也怪不得,只怪自己蠢,明知道今晚要见他,要穿着这条从英国漂洋过海来助她一臂之力的漂亮裙子,前一晚居然还大大咧咧地穿着它去吃火锅,就算没被淋上红油跟麻酱,裙子也会被挥之不去的火锅底料味浸淫,自己怎么可以带着一身火锅底料味去见他?就算送去干洗店,一天时间也来不及!不然怎至于把如此娇贵的裙子丢进滚筒洗衣机,再用干衣机最高温挡加倍折磨?真想把自己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被海底捞的猪脑跟羊下水塞满了!
一个半月前,他在微信里说要来北京出差,也就是南柯按下那条裙子的付款键的一小时前。裙子在购物车里躺了小半年,常在失眠的深夜里被她翻出来反复端详,五位数的身价刚好是南柯一个月的身家。但为了见他,饿一个月肚子也是好事,刚好当减肥。
等不及干衣机完全静止,滚筒门就被南柯强行拉开。担心裙子高温缩水,她忙抓出来罩在身上——幸好这个月瘦了,缩了些仍穿得下,但腹部的红油印还是很明显,好像被人刺了一刀留下的血迹。几秒钟后,南柯的全身如被火燎一般,才意识到裙子尚带着八十多度的高温余热,蜕皮似的慌忙脱下,转身照镜,后腰跟屁股都已经被烫红了,刚刚“刺啦”一声,拉链从臀部到后腰挣开了一大截,壮烈地堆在卫生间的地砖上,渐渐凉了下来。
南柯看着一片狼藉的裙子跟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每一次见他,都是一样的措手不及。
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南柯抹干泪水,打开衣柜,重新搜寻。
一件琥珀色露背坎肩,他说过是他的最爱,就在两人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当时他的指尖从她瘦削的肩胛骨间不疼不痒地划过,夸她的背美,她就觉得这人是个流氓,碍于他是闺密的朋友,总算忍住没骂,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暗暗想着下次要穿更惊艳的衣服从他面前经过,看他还能说什么,不如干脆就穿件深V,难不成他还能来戳着她的胸说,你的胸真美?
南柯像个色狼似的盯着镜子里的那副肉体,心想,这个女人的胸确实挺美的啊。
天气凉了,露背不合时宜了,倒不是怕冷,哪个爱美的姑娘会怕冷?但是她绝不可以让人以为自己就这么一件衣服似的,大忌,pass。继续翻,机车夹克?搭配黑色legging?球鞋还是平底鞋?或者皮靴?这样恐怕太man了吧,酷倒是酷,女人味全无,他订的那家餐厅不适合穿成黑寡妇。想到这儿,南柯又开始懊恼为什么昨晚不以黑寡妇形象去参加同学聚会,高冷又耐脏——活该!怪就怪那裙子太美,虚荣心害死女人。
看钟,离出门时间还有三十八分钟,预约的那位专车司机向来准时。
真的来不及了。
南柯搂起衣柜中的所有衣服,一把摊飞在床上。试了脱,脱了试,半天下来还是一身内衣。
为什么呢?为什么每次知道要见他,就不能早一点把该穿什么都选好,包括发型跟香水味道?可是又为什么,每一次见他,她一定要如此惶恐?为什么她会那样在意他每一次对她的评价,有时甚至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或是一个下意识的细微动作?她恨这样的自己,却恨不起来他。她至今也不清楚,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什么,也或许自己并不想弄清楚。闺密说,别看他长得不帅,可前女友都是大美女,具体有过多少前女友,两只手是不够用的,若再算上那些暧昧不清的,简直是人类情史上的一大悬案。南柯不傻,自己的前男友也不少,论感情经验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但碰到他这样的,还是第一次。他到底哪儿来的自信,那么爱说些给人洗脑的话?他跟她说,世上的人分三种,常客,看客,过客。他解释说,常客是追求安稳一生、平坦顺遂的老实人;看客对他人的生活或羡慕或鄙夷,自己却过得稀里糊涂;过客才是只看重曾经拥有,不在乎永久停留的洒脱者。南柯心想,编那么多废话何苦呢?你不过就想说自己是个过客,就想玩玩呗,千万别赖上你?好像谁愿意赖上你似的!要长相你跟帅不沾边,要钱你也没资本,大家一样都是高级打工仔,也就对付女人那一套你比谁都溜,这点本事是能开班教学还是能融资上市?你说你凭什么?!
折腾累了,她认准两条打算要丢掉的过时款坐了上去,把自己埋进一堆衣服里。蜷起双腿,南柯才发现双脚的指甲油早斑驳了,竟忘了涂新的。想想又算了,又不会穿露脚趾的鞋——万一呢?万一结束后,他送她回家上楼坐坐,或者像上次一样,跟着他去酒店?南柯终于想起为什么没换新的指甲油了,因为那是一个多月前他帮她涂的。上一次,她去上海见他,他正在上海出差,于是她也撒谎说出差,却连酒店都没来得及订,狼狈。她跟他一起回了酒店,他送给她一瓶指甲油,那颜色是她喜欢的,他的好眼光真叫人咬牙。他说那是专门为她挑选的,可她无法相信,因为她是临时决定飞去见他的,之前并没有说过自己要来。什么样的男人会在出差时随身携带指甲油,随时准备给女人惊喜?除非那是他买给别的女人,或者任何女人的。而且他涂指甲油的手法那么熟练,比南柯自己的手还稳,用力又匀,难道他都没想过要稍作掩饰吗?比如假装笨手笨脚一些,假装成是第一次为女人做这种事?算了吧,他装得再像,她也不会信,真应了她自己那句——何苦呢?
那一次并没发生什么。她双脚顶着新鲜的指甲,躺在他怀里蹬了一夜的被子。谈不上失望,只惋惜首次上身的纯白色蕾丝内衣并没派上用场。这招就叫欲擒故纵吧?她不信他是什么正人君子,何况那又不是什么褒义词,可她又想,万一他是个例外呢?男女们预判跟对方究竟能做爱人还是做情人的区别,不就在于是否把对方假想成一个例外么吗?
三十岁是个分水岭,开始懂得人生的例外会逐个被击破,开始接受多动脑慎走心的感情,那是大部分男女到了这个年纪都会被传染的流行病。爱情究竟需不需要手段?想办法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到底算不算耍心机?南柯真的是觉得累啊。那些人情世故的诀窍,她无一不晓,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沦为一场技巧。可他呢?他是在耍手段吗?他有把她当作一个例外来对待吗?
他这样一个浪子,除了爱情,她还能奢望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可是,连爱情都称不上的东西,竟也叫人如此殚精竭虑。
南柯仰卧在斑斓的衣服堆里,意识到它们才是自己独居这些年来最亲密的陪伴,每一件似乎都在沾染不同味道的香水中生长出各自的灵魂,此刻集体簇拥着南柯,齐声低吟着一句:何苦呢?
手机响起一声微信提醒,不是他。她早练就了从那一声提醒的高低音就能辨别出是他或是其他人的本领,对的,那声音确是有细微不同的。
“你穿那条裙子真美。”
果然不是他,竟也没想到,是给裙子泼上红油的男同学。
“我说我是故意的,你会生气吗?”
南柯懒得理,心里笑说,这老梗真拙劣啊,跟那个流氓比起来。
她随手翻看朋友圈,周末总是被几个“贱人”刷屏,无非是些装潢高级的餐厅,“无意”入镜的名牌包,还有看着并不好吃的食物与整容脸的合影,偶尔还有面容呆滞一副很好掌控的男人侧脸。某某的苹果肌打多了吧?笑起来跟被烈日暴晒过的土地一样。她突发奇想,不如也学她们假装无意发条朋友圈,试试他看到后会如何反应?南柯从床上弹起,稍微对满床的衣服做了整理,对着拍了一张,照片左上角露出微黄的床头灯光,颜色暧昧,没有配文字,只打了一个“?”。很快,陆续有人点赞,大多是男生,评论留言的都是女生,个个深谙其意,七嘴八舌地嚷着是不是要去约会啊,哪件搭配哪件一定好看,甚至有人直接问起某件衣服是什么牌子,在哪里买的。南柯无心细看,只盼着他能在下面随便给一条暗示,然后她就照他喜欢的样子穿,给他惊喜,只字不提又心照不宣,多好。
可他始终没出现。
南柯又看了一眼钟,时间竟因此慢了下来。
她仿佛被人推入一片咸腥的海水,仰面朝天,依旧难以呼吸。
惊醒时,枕头已经被泪水浸湿。卧室地板上铺散着模糊了时辰的月光。
抬眼看钟,凌晨三点。
是一个梦。
她打开手机,好一阵儿过后头脑终于清醒了,才意识到距离要见他还有整整十五个小时。
仅仅是梦到要见他却不知穿什么好,就哭泣着从黑暗中惊醒,假如这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那她真的怀疑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被解释得清。他是神灵,也是恶魔,而她是凡人,游走在他善恶交替的结界中无力脱身。
她起身打开衣柜,月光下每一件衣服都安静地各安其位,每一件都像刚刚买来时一样漂亮。唯独那件从英国漂洋过海而来被淋上红油的昂贵裙子,孤独地浸泡在卫生间的浴缸中。
南柯有的是时间,可她仿佛被人偷走了一段无可估量的岁月。
“你在哪儿?”
她终究忍不住发了微信给他。
“是不是做噩梦了?拍拍。”
可恶,一切秘密居然都能被他轻易看破。
“我睡不着。”
他回复一个“抱抱”的表情。
她打字中。
“本来想等你明天起床再跟你说,我出差有变,明天不去北京了。”
她还没按发送的是:“你明天几点到?”
“乖,快睡吧。”
她把对话框中的字又一个接一个删除。
凌晨三点零五分。
她的手机始终插着电,未敢断过。100%的电量。她睡不着,打开朋友圈,自己也未曾发过图片,抑或是在睡梦中被自己又删掉了?但是有一样确认真实地发生过,那就是泼红油男同学的微信,实实在在地就待在对话列表中的第二位。
“我说我是故意的,你会生气吗?”
这么老的梗,倒也蛮可爱的。南柯忍不住想回复,又担心这么晚了对方一定看不到。纠结半天,她想通了,他没有在十分钟内回复,就证明两个人没有缘分。对,不纠结了,何苦呢?
“那你要怎么赔我的裙子?”
一分钟。
南柯盯着手机。
五分钟。
南柯抬头看钟。
十分钟。
南柯拔掉充电线,把手机远远丢到沙发上。
准备睡觉。
微信的声音响起了。
她对他微信的响声还不熟悉,但不用猜,一定是他。
南柯再次从床上弹起,直接蹦到沙发上,抓起手机。
“不管你是谁,以后请不要再骚扰我男朋友,这条我就当没看见。”
南柯并没有失落,自己今晚的失落已经用光了。她只想着该怎样挽回面子,想了半天,也只想到“对不起,发错了”这样一句老梗,犹豫了半天,还是咬牙发了出去。
果然,她与对方已经不是好友。
南柯缓缓地躺进沙发里,头耷拉在沙发外,倒置着看墙上的钟,时间也是对调的。可月光不会撒谎,离破晓尚早。南柯想,如果这不是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一夜,那一定是墙上的钟停了。
她把手机调至静音。窗帘拉紧,不让一丝月光再溜进来。
如此——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