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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2005年开通自由行,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已经是2009年,却还是黄金年代。进入香港的时候,被它的有序、干净、礼貌深深震撼。
因为第一次去,所以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根本不可能再去的黄大仙庙,我喜欢的灰色针织衫在那里被后面的香客烧了一个大洞。而且匪夷所思地住在天水围的一家酒店。当时看过了许鞍华导演的两部关于天水围的电影,一部是日常温情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另一部是绝望压抑的《天水围的夜与雾》,然而真正到了天水围,只看到一个矗立着无数高楼的巨型社区,人们看上去普普通通,悠闲地在车站等巴士,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
当时SASA里面有很多热情的售货员,会和你聊很久,不厌其烦地推荐,最后也不过是让你买差不多两百块钱的东西。路上的行人都很好心,碰到我们问路,即使听不懂普通话,也特别想帮助你,最后实在没办法,才不了了之。好多地铁站都空空荡荡。巴士时而爬坡,速度不减,路窄,但却不堵车。海港城背后有一个可以抽烟的地方,总能看到穿着一身黑衣的职场女人又或许是各个专柜的营业员,疲倦而又姿态绰约地在风中抽烟。有一次从码头出来,见到一对黑衣白发的老年夫妇从一辆闪着低调光泽的黑色奔驰上走下来,简直是中产阶级的终极美好样本。
还去过周润发的故乡南丫岛,坐着当地饭店的船,从海港城后面出发,直接上岸就进饭店,点手臂那么粗的椒盐濑尿虾吃。船开得很快,回程像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浪上飞,海水溅进来,打湿衣袖,我们不得不撑起了伞。2012年,发生了“南丫岛撞船事故”,死亡数十人,虽然跟我们坐的那种船完全无关,但这之后我因为各种原因再也没有去过南丫岛。
最早的时候,人们在东涌的折扣商场里面疯狂买东西。还会去海怡工贸看各种牌子的打折货,里面有家咖啡馆,隐藏在家具店中,有着一流海景。我们经常在The body shop花掉两千块,现在想来简直莫名其妙。
流行的是在街头吃鱼蛋、吃甜品,去著名的重庆大厦看一看,去澳洲牛奶公司,又或者陆羽茶社。每个人都会拍下路上经常出现的白色大字:“望左”,“望右”。
一切都是新奇的,尤其是那些旧的部分:旧时香港的招牌、老式茶餐厅、印着一只奶牛的传统奶茶杯、天星小轮、叮叮车……更别提迪士尼和海洋公园,只要去了,就得排上大半天的队。
之后我因为工作的原因,每年去一次,参加三月下旬的香港影视展。香港对于我来说,却因此变得越来越小。影视展就在湾仔的展览中心,我们通常住在铜锣湾。于是活动基本就局限在了铜锣湾,偶尔坐天星小轮过海去海港城转转。
铜锣湾的游客一年比一年多,苹果店门口常年排队,再上楼就是诚品书店,但并不是通宵营业。
早年百德新街感觉还很有趣,Twins毕竟都唱过,“百德新街的爱侣,面上有种顾盼自豪”,但如今再去,感觉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买,毫无惊喜可言。i.t早就不穿了,而I.T还是那么贵,货也不是很多,北京连卡佛有时打折,价格都差不多了。
港式奶茶之类的,包括曾经很红火的珍妮小熊饼干,好像都只剩下淡淡的影子,变成了一种悠远的回忆。广深港高铁至今没有修完,民间怨声载道,的士司机抱怨因为工地而导致的堵车。听朋友说,往深圳那边过关的地铁挤得过分。
慢慢地,去香港都不怎么购物了。曾经喜欢的东西,都变得平淡无奇,包括曾经的那个香港。营业员们都很忙,态度越来越差,但她们确实日复一日被拥挤的人群消磨着耐心。横穿马路闯红灯一点都不稀奇了。朋友圈都是去美国、欧洲、日本旅行的照片,那里正在提供一种更高级更新鲜的美感。香港变了。我也变了。或者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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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金像奖就像一个小范围的朋友聚会,只是多了一些无关人等的围观:全程粤语,开一些似乎只有某些人才懂的也并不好笑的玩笑。作为一个内地影视从业者,坐在观众席,与己无关,百爪挠心,好不耐烦。
经过一段时间的低谷,香港电影依靠内地资金和内地市场,颇有斩获。一进酒会,迎面就看见大胖子王晶汗涔涔往门外走。他热炒冷饭的《澳门风云》春节期间票房逼近十亿。
香港的自豪与焦虑,完全显示在这台颁奖礼上。
每个人似乎都真诚地为香港电影感到骄傲,然而好电影的缺席、乏味、重复又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获得多项大奖的《黄金时代》,如果不是有内地资金,根本不可能拍成,也不可能拍到如此规模。
但同时,香港电影确实也为内地输入更专业的工业流程和准则。我见过很多香港电影人,原本去北京以为只是一次短暂的出差,结果一待就是七八年,成为内地主流电影公司的中坚力量。
今夜他们不愿多想这些,兀自沉浸于短暂的欢庆中。终于出了一个新人王菀之,虽然是个老歌手,但却是新演员,于是给她很多奖。新导演也不够耀眼:李光耀的《暴疯语》几乎全程失控。
缅怀了黄霑。特别表扬了入行三十多年的道具师。然而人才凋零的气氛却始终挥散不去。最后得影帝的竟然还是刘青云。
黄秋生颁发最佳导演奖,当然少不了一番发挥:“我还站在这里。”台下掌声一片。吴君如颁最佳电影奖,依然忍不住要说:“这可是我们一人一票投出来的。”强调“一人一票”。这种没有意义的斗嘴,在这种场合,多说无益。
颁奖典礼结束后,意兴寥落。与两个来港读书的内地学生朋友一起喝了一杯啤酒。
深夜的尖沙咀,隔几个街头就可以看见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巡逻。带着行李的中年妇人在麦当劳对着大街仰头睡去,经过的路人都可以看见她的睡容。据说因为最近一系列控制来港的政策,很多老店铺因为经营不善而易手了。“钱都被地产商赚了。”他们身跨内地香港两地,感受更为多样而复杂。
香港是个让人开心的地方,如果不考虑那些压力的话。可以经常去海边喝酒,深夜在街头散步也不会有任何担忧,气候舒适,空气自由。
不过他们马上就要毕业了,要考虑实习以及找工作的事情。简单的初级文字工作,薪水只有一万多,租房之类的日常开销就基本会用完,少有积蓄。但体力工作薪水很高,报纸上说月薪一万五都请不到洗厕所的人。香港也正在迎来出生率的下降。在内地学生眼里,“香港的年轻一代似乎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不考虑”。
即使只是在香港求学而非居住,办理签证也变得非常容易,其中一位因此去了日本旅行,并且爱上了那里。“曾经以为香港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他带着一种忧伤、惆怅以及释然,这么说道。
对我来说,那么多的香港记忆,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我跟朋友来过这里,跟同事来过这里,跟爱的人来过这里:当阴云笼罩环贸中心的时候,仿佛怪兽马上就会出现,而机甲战士即将迎战;坐在铜锣湾街边的咖啡店里,海风轻拂,远处公园绿树摇曳,一群快快乐乐的外国老人坐在敞篷的双层巴士里穿街而过;有一年住在W酒店,在房间里看着一朵雨云路过维多利亚港湾,天地变色,乌云压顶,几分钟之后雨过天晴,碧空如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今日无事,且看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