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不只是为了相聚

2004年。深圳。夜。咖啡馆飘荡着动听的音乐,我和佳惠面对面坐在一起,话不多,交流很少,一如我们当初的样子,钢勺搅动咖啡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刺耳。良久,佳惠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终究不能成为我的那一位,这是命,我认了。今天能和你坐在这里,静静地喝杯咖啡,或许我已经该知足了。我端起杯子,将残留的咖啡一饮而尽,诀然起身,留给她一个背影。音乐响起: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佳惠坐在那里没有动,看着我的背影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消失,直到被夜色完全吞没。寂寞中有泪水溢过脸庞,滴落在咖啡之中。

十五年前。无名的乡村高中学校边。五月。黄昏。我和佳惠在井沿上坐下来,周围一片寂静。黄昏的空气里充斥着乡间野草的芳香,微风掠过,荡起片片翠绿的稻浪。五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却可以寻觅夏天的的踪迹了。夕阳悄悄洒落,将佳惠姣好的面容涂成金色。

我们没有说话,彼此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佳惠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环扣于膝,似乎有些不安。我很想去拉住这双柔软的手,心砰砰直跳,犹豫良久,终究没有行动。我知道佳惠是喜欢我的,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高二,十七岁,风华正茂的年龄,我不知道我和佳惠之间有没有爱情。每天黄昏,我们都会在固定的时间一起来到校门口,一起默默地离开,沿着乡间的羊肠小道,来到离学校不远处的废井边。废井边这个孤单的世界里,只有我和她。安静地坐到天黑,然后,默默返回学校。

教室里灯火通明。看到我们回来,几个调皮的男生用惯常的口哨欢迎我们,我的好友陈永清甚至会暧昧地向我们眨巴眼睛,然后做出夸张的搂抱姿势。我悄悄瞄了佳惠一眼,发现两朵红云飞上了她的双颊。

文科班的优势是女生众多,而且美女多。子晴便是我们班的大美人、校花,众多男生的梦中情人。子晴的美是小家碧玉的那种,娇小婀娜,简直是一朵多姿多彩的紫百合。陈永清便是她的狂热的追求者之一,他在宿舍里公开宣称要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她,弄得其他几位钟情于子晴的同学很不自在。可子晴对谁都保持一段距离,既不拒绝,也不否定,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子晴捉模不定的态度纵容了一帮同学的追求,到最后,高三年级的学长老糖也加入了竞逐的行列,这让我们班的男生愤怒不已,心里总想找个机会好好收拾他一顿。

收拾的机会说来就来,那年代中国女排五连冠掀起的余热还在继续。学校每学年度要进行一次班际排球赛。这年的决赛在我们班与老糖所在的高三(4)班进行。决胜局的关键时刻,我们班还在落后,这时陈永清灵机一动,冲着对方的主攻手老糖大喊:“老糖,子晴说了,如果你再扣中一个球,她就再也不理你!”老糖先是一楞,继而非常蹊跷地“扭伤”脚下场,我班趁机反扑,逆转取胜。

老糖不用我们收拾。在我们庆祝胜利的欢呼中,高三(4)班排球队的兄弟主动帮助我们好好地修理了他一通。

可是,子晴在事件发生后有两个星期不理陈永清,甚至当着他的面和班里的其他几位男生耳斯鬓磨,整到他几乎崩溃。

婉茹的特点是妩媚,宛若大鸣大放的富贵牡丹。她嗲声嗲气的发音令我无数次想起最近网络流行的“蜜糖体”语言。这样一位妩媚的女子,却只钟情于来自邻县的张康,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而张康却似乎对她不冷不热。

与她们相比,佳惠的美是一种纯净的美。论容貌也许没有子晴和婉如那么抢眼,可待得久了,便能体会她身上散发的柔弱味道,这味道甜甜的,弥漫着清荷般的纯洁与芬芳,历久弥坚。

每晚的卧谈会,她们三人是必谈内容,在一番脸红脖子粗的争论之后,大家不得不承认,佳惠以其特有的气质荣登“选美皇后”宝座。因为与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不得不请同宿舍的同学到校外的小餐馆去“改善生活”。

狭窄的校园与冰冷的纪律关不住疯长的青春躁动。和很多男生一样,十八岁的我脸上长满了青春豆。聆听着高考脚步声,我们的关注更多地被放到了课本上。可我们心里明白,我们依然想恋爱。

我和佳惠一如既往地每天漫步;老糖没考上大学,到我们班来复读,成为陈永清公开的“情敌”,偏偏子晴在他俩中间保持中立;张康与婉茹的关系似乎有所好转,又似乎没有。没有波澜的日子,只老糖与陈永清的对峙经常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不知不觉之间,春天来了。

平静中有惊雷,我不知道有一个噩梦在等着我。这个春天对我来说,充满了痛失母亲的哀伤,以至20年后,每当回忆起这个春天,仍然忍不住泪水长流。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我勿勿返回学校,校门在望,突然想一个人去废井边坐一会,平静一下心情。心很痛,我不想让同学们看见。

佳惠、陈永清、张康、老糖、子晴、婉茹,他们都在那里,他们在等我,他们知道我会去那里。看见我,佳惠破天荒地先开口说了话:“如果你想哭,你就在我肩头痛快地哭一场吧。”我不想哭,可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终于搂住佳惠嚎淘大哭起来。我在失去母亲不久,便哭倒在另一个女性的怀里,洒下了做为男子汉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轰轰烈烈的热泪。

五月的预考是一场有预谋的离别。等待结果的日子,我们决定去每位同学家串门。最后一晚,我们集体歇宿在佳惠家。晚饭过后,我们坐在破落的小院子里聊天,月亮升起来,明亮而动人。聊天的内容漫无边际,却在午夜过后集体陷入感伤。我们知道毕业已在眼前,离别不可避免,为了打破尴尬,我说:“六年之后,我们一定要重走我们今天走过的路。”没有人回答我的话。那晚我和所有的人睡得都不踏实,深夜醒来,窗外明月依旧高悬,只听得到风的呜咽……

预考的结果出来,平时成绩很好的佳惠意外没有上榜。这一回,佳惠在废井边搂着我哭得我死去活来,让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承担这样一个残忍的结果,我们的心都碎了。由开始佳惠的独唱,最后变成集体的合唱,我们的哭声在黄昏的风中传得很远很远,以致于闻讯而来老师们不得不加以干预。

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回我可以拥着佳惠哭泣。

佳惠走了。后来,听说她老父亲病重,为了筹钱,她答应嫁给一个出得起钱的中年人。那晚,我一个人坐在井边,买了两瓶白酒,喝得不省人事。再后来,听说那男人对她不好,他们离了婚。再后来,听说她去了广东,再后来,我们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

四年以后,我们五人在各自的大学毕业,婉茹回到高中时代的中学就教;子晴恋上大学时代的老师,搬去了省城,我们与她失去了联系;陈永清在另一个县谋得一个公务员的职位,他很快结了婚;20年后,我们才得知老糖在县城的一所中学任教,从普通教师做到了校长;上大学后我们便没有了张康的消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仿佛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深圳的一个老乡那里打听到了佳惠的消息。原来到了广东后,她从制衣厂的普通工人做起,到主管、到厂长,现在已经成长为一家制衣企业的老板。再见面时,我们感伤满怀,却一如当初的无语。

2005年,我在老家打听到了子晴的联系电话,约好去省城见个面。陈永清知道了,一定要同去。我们和子晴在省城吃了个便饭,陈永清便飞也似地逃离了省城。后来,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我此去只是为了给过去的爱情划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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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由 晗睿 发表于:2020-09-28 19:15:02 。